正文 第七章

比雷埃夫斯港的空氣中,可以說是百臭雜陳:水手的汗味、糞便的惡臭、烤爐中麵包和鯛魚的香氣,還有葡萄酒那醉人的酒香,都混在一處。這裡的人可真夠多的,卡珊德拉如是想。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犬吠鷗鳴,商賣雜談,這些聲響從四面湧來。身著藍白服飾的士兵列著整齊的隊伍,在港灣中密布的戰船上下來回穿梭,而滿載穀物的大車用滑輪將車上的一袋袋糧食卸下,送到插著白旗的碼頭上。

卡珊德拉從艾德萊斯提亞號上下來,走上了比雷埃夫斯港的埠頭。她的視線越過人群,投向了距離內陸兩里之遙的那座世間聞名的都市——雅典。就好像被遍地的財寶迷住了眼,卡珊德拉根本無法移開視線。城中一片紅瓦屋頂的海洋,而衛城就像一座大理石的島嶼,與其上壯麗到令人屏息的神廟和紀念碑一道,成了這海面之上鶴立雞群的存在。而如此光景,於卡珊德拉來說自然是前所未見——畢竟,不論是在凱法利尼亞,還是在她的旅途中,這樣的景色都是絕不會出現的,更遑論她原本所在的斯巴達了。

帕台農神廟閃耀著微光:神廟中銀白色的石雕和光亮的漆面在日光的照射之下散發著令人目眩的光芒。那尊赤銅塑成的雅典娜像莊嚴而高傲,她手持長矛,有如哨兵般挺立,而她身上的光澤,可以說有如火焰一般熾烈。

從這裡去往雅典城的路,可實在是古怪得很:這兩里路上,一直都只有一條臨海的步道,好似一條從市區中伸出的手臂,將下面最近處的海岸和那裡的碼頭都緊緊地握在了手裡。石匠和奴隸們蟻集於此,正將最後一批石塊放在沿著步道兩旁立起的兩堵奇異的牆壁上,而他們手中的鑿子,也隨著手頭的工作有節奏地敲打著。

「來吧,傭兵。」希羅多德一面沿著這條步道行進,一面招呼著卡珊德拉跟上他的腳步。

卡珊德拉回過頭去,看到巴爾納巴斯,萊薩和幾個其他船上的船員打起了賭——看伊卡洛斯能不能搶下另一艘船的船長手上的戒指。伊卡洛斯也在那裡跳著腳,一副志在必得,要為艾德萊斯提亞號的人贏下這賭局的模樣。

卡珊德拉笑了笑,由著他們去了。於是兩人沿著步道前行,路旁長長的牆壁為他們投下了一片宜人的陰涼。那裡還有一個老乞丐,對著所有肯聽他說話的人嘟噥道:「特洛伊,赫梯還有亞述人難道不該算是我們的前車之鑒么?宏偉的牆壁定會招來強大的破壞者啊。」

卡珊德拉這才注意到,這步道旁的牆壁到底有多粗陋——這牆根本是趕工而成,質量很是粗劣,用料也十分不堪,都是些鋪路的石料,還有碎石跟樑柱殘骸之類的東西。這搖搖欲墜的殘破牆壁,與遠處熠熠生輝的大理石和精緻的牆垛形成了鮮明對比。

希羅多德發覺她也看出了這牆壁的不同。「這座所謂長牆——這名字是本地人起的——確實是夠難看的,然而,作為一種權宜之計,倒是相當不錯。」他解釋道。「這些牆壁把擅長圍城戰的斯巴達人擋在了外面,並確保了船運穀物進入城市的路徑。你肯定會覺得伯里克利這一招還挺高明的,對吧?沒錯,這樣一來,斯巴達人就永遠無法攻破雅典城,或者斷掉糧道了。」

「你是說這是伯里克利想出來的策略么?」卡珊德拉若有所思地說,「這種做法有何榮耀可言呢?」

「『榮耀』?呵,真不愧是斯巴達人。」希羅多德笑道。

接著,他們來到了這段步道中的某處,這裡的道路兩旁被各種窩棚和帳篷構成的村落堵得嚴嚴實實,而這些村落里住著的,也儘是些灰頭土臉、目光獃滯的人。不多時,他們就踏過那些還在睡夢中的人的身體,從擁作一團的帳篷中勉強擠出一條路來。「之前我可從來沒見過有這麼多人被塞在牆後啊。」卡珊德拉喃喃道。

「這些人就是所謂的『鄉下人』了,」希羅多德輕聲說道,「他們就是因為伯里克利的政策而受苦最多的人——畢竟,背井離鄉,從原本居住的山谷和野地中遷出來,然後在這裡像叫花子一樣擠作一團,怎麼看都是遭罪的事情。」

隨著他們離雅典城區越來越近,這條步道也越發崎嶇起來。接著,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漆色光鮮的諸多別墅,這些建築坐落在數個圍繞在衛城旁邊的區劃之中,形成眾星拱月之勢。接著是一處亂鬨哄的市集區域,中央坐落著伊里涅和普婁托斯神的造像——這兩位神明司掌著和平與財富,不過就目前的情況而言,這是不太可能實現的夢想。這處集市中也是攤位林立,牛隻滿地,有人叫賣著畫有圖案的鴕鳥蛋,香料,還有一個人把一塊血淋淋的牛肝舉得老高,像是拿著一件眾人爭搶的寶物一般。大小街巷間都是滿身大汗的人,空氣中因此瀰漫著沒有洗澡的人特有的汗臭,嘈雜的交談聲充斥著整個區域,而這些人的音調和語氣聽上去似乎馬上就要吵起來了。然後,卡珊德拉注意到,在那堪稱精緻的城牆上,那高聳的城垛後放哨的,就是那些雅典重裝步兵——這些士兵的面貌和她之前在邁加拉麵對並擊敗的那些敵人十分相像。這些人一副不得閑的模樣,在那裡發號施令,一邊還談論著鄉間發生的大事小情。是什麼讓他們如此擔心?

卡珊德拉漫不經心地朝著市集的一頭閑晃了過去。旁邊的希羅多德卻伸出手,將她牢牢拽住。「傭兵啊,別去那邊。」他說著,一臉嫌棄地看向卡珊德拉之前要去的方向。市集的遠端有一處景象慘淡陰暗的院落,從裡面還傳出了一聲絕望的呻吟——那是一個絕望的囚徒發出的聲音。「那裡是監獄,或者說,是將要被世界忘卻之人的去處。」

說這話時,希羅多德臉上的神情讓卡珊德拉渾身戰慄起來。不過不多時,他就把她帶去了另一個方向,臉上也換上了一副明快的笑容。「不,朝這邊走,往高處去,傭兵啊,我們到那座著名的普尼克斯山上去。」希羅多德領著她沿著白色的大理石階梯一路向上,來到了衛城的高處。「要說為什麼來這,那是因為這裡會給我們想要的答案。」

這道階梯上也是人頭攢動,擠滿了民眾和衛兵,他們在那裡爭執著,自顧自地吵個不停。接著,吵鬧的音量提了起來,讓人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嗡鳴的蜂群之中。然後,他們便來到了山頂的廣場上。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山頂那尊雅典娜銅像默默放散的光芒,卡珊德拉驚訝地注目著這尊碩大無朋的造像,連脖子都仰得抽了筋。而在帕台農神廟半明半暗的一處露天廣場上,議會成員們正忙得不亦樂乎。這樣的景象對於斯巴達出身的卡珊德拉來說,實在是太過陌生,或者說,太不斯巴達了:在這裡,成千上萬的華貴長袍包裹著成千上萬人的軀殼,成千上萬的禿頭正在日光下閃耀。而這些軀殼的主人,正高舉著手臂,大聲將批判的言論甩向對方。除了……一個人,那個可憐的人正站在台座上。

「那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了。」希羅多德說道。「他就是伯里克利,雅典方面的總帥。」

卡珊德拉抬起頭看著那個人——那人穿著樸素的長袍,兩鬢灰白,鬍鬚修得很乾凈,鼻子倒是有些寬。看上去他和希羅多德的年紀差不多,但和我們的歷史學家不一樣的是,他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一股老當益壯的氣質,至少,這副身板怎麼看都沒希羅多德老得快。

「我們還要讓這個騙子騎在我們頭上多久?」人群中聲音最大的一個反對者嚷了起來——那人相比之下要年輕得多,一頭紅髮,雙瞳烏黑,蓄著山羊鬍,就在台座的基底那裡大步流星地走著。他每走一步,就把拳頭捶進另一隻手的手掌里。時不時地還要伸出手指來,指著伯里克利,對著他批判一番:「就和之前在寇基萊恩的僵局中的表現一樣,伯里克利這次依舊錶現出了自己的那些『長處』:畏首畏尾,遲疑不前,一再妥協卻無法得到讓人滿意的結果。看樣子,他根本不會別的,只會專註於漲敵人的志氣,滅自家人的威風。」

希羅多德接著指向了那個找茬的人,說道:「那個像挨了開水燙的豬玀一樣在伯里克利身邊轉悠的,就是克勒翁,是個煽風點火的傢伙。這人整天說些人們想聽的話,也不管說法實際與否。打從伯里克利從政以來,辯鬥也好,兵斗也好,他都沒少經歷過。但是啊,像克勒翁這樣的對手,他也是頭一次見。」

克勒翁怒氣騰騰地繼續說:「他把所有島嶼城邦所屬的艦隊都歸到了自己的名下,還從他們那裡敲詐白銀,現在還把這些不義之財當成了自己的私產。他挂念城裡的勝利女神雅典娜勝過挂念人民福祉,你們說,這種事情是不是只有國王才幹得出來?」這個詞幾乎是從他的口中噴將出來——就好像這幾個字本身都帶著毒性一般。人們看來是認同了他的說法,開始激憤起來。克勒翁也在那裡揮著手,好像要給這股無形的火焰再加一股風似的,這還不算,他自己也沖著人群點頭,跟著他們一起大聲叫嚷。

「我希望神廟方面能發揮自己的職能,以求安穩民心。」下面的聲浪一停,伯里克利就從容地回應道。「我並沒有在這裡建造王宮的意圖。而且,我不是也下令,從各個神殿和豪宅——以及我的居所中——搜羅黃金用作艦隊的軍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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