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章

沸騰的人群在飼養場門前消失的時候,「勝利」這兩個字兒猛然湧到馬老四的心頭。

對啦,這場鬥爭勝利了,飼養場保住了,農業社保住了;社會主義保住了!

他仰起臉,望著那當空的太陽,「哈哈哈」地大笑了幾聲;手一鬆,木槓子倒落下來,

他的身子也像一堵牆似的摔倒了,又一股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

馬連福撲在他的身上,放聲大哭:「爸爸,爸爸!」

這當兒,蕭長春正巧趕到。當社員們把馬之悅捉住以後,他就從人群裡退出來。他的心被馬老四掛著,就又轉回飼養場。他扶著馬老四坐起來,摸著老人的胸口,低聲呼喚:「四爺,四爺……」

馬老四已經昏昏沉沉了。

馬連福還是一個勁兒哭。

蕭長春皺著眉頭推了馬連福一把說:「別哭了,快跟我把他抬到屋裡去。」

馬連福這才停住哭聲,跟蕭長春一起攙起馬老四。

兩個人把馬老四架到小土屋的炕上。蕭長春抱著老人的腦袋,對馬連福說:「別愣著,快給墊個枕頭。」隨後用自己的衣袖替老人擦去嘴邊的血,又喊馬連福:「端碗水來。」

馬連福慌的手腳不聽話,一碗水從桌子上端到炕上,灑了一半兒。

馬老四的嘴緊閉著,兩個人怎麼也掰不開。

馬連福又哭了:「老蕭,怎麼辦哪?」

蕭長春說:「別慌,你守著,我去找人,扎一副擔架,馬上送縣醫院搶救!」

馬連福說:「快,快修修好吧!」

蕭長春生氣地說:「你這是說的哪家子話!我們誰不比你心疼他呀。」說罷,扯過一條被單子替老人蓋上,就飛快地朝外邊跑去。

整個東山塢都在震盪著……

飼養場這會兒倒是安靜了,安靜得出奇。

馬連福一個人守在馬老四身邊流著淚,哭叫著:「爸爸,爸爸,您覺著怎麼樣啊?哪兒疼?哪兒難受?」

馬老四緊皺著眉頭,緊閉著眼睛,既沒有說句話兒,也沒有動一下。

馬連福這一回可真動心了。他又悔又怕。他先從眼前的事兒後悔起來。他後悔剛才自己的軟弱,簡直不像人。馬之悅他們都造反了,自己都沒有出去跟他們幹一場。要是早一點兒出去了,爸爸就不會挨上這一腳了。……不光沒有早一點兒出去,連個屁都沒敢放,這是為什麼?怕馬之悅?為什麼怕馬之悅?自己上了他的當,在他手裡有短處。為什麼有了短處?

因為自己過去自私自利,遠近不分,好壞不明,糊糊塗塗地當了壞人的俘虜;後來,又沒有真心實意地聽同志的勸告,硬夾著尾巴不肯割,結果害了大夥兒,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的親人。……馬連福回想起來,真後悔死了,爸爸要是真有個好歹,自己還怎麼見人,還怎麼活下去呀?爸爸要是好了,自己心裡的痛苦可以減輕一點兒,罪過也可以減輕一點兒呀!馬之悅呀馬之悅,你算把人害苦了,這一回,我跟你拚個死吧!

他想來想去,覺著自己不能在這兒傻呆著了,得趕快去看看,壞人鬧起來的亂子平息了沒有。

他又把爸爸身上蓋著的單子抻了抻,就連忙跑出飼養場,朝著有喊聲的方向追去了。

馬老四一陣昏迷之後,漸漸地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看,窗戶上撒滿了陽光。就好像平時困了,打了個盹兒醒過來一樣,似乎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過;又覺著有點什麼事兒剛鬧過去。是因為誰打了牲口,跟他抬幾句槓?或者,哪個牲口病了,剛剛灌完藥?去打草啦,墊圈啦?這個那個,想了好久,他才想起來了,想起剛才那一場激烈的鬥爭。在鬥爭裡,他是按著平時準備的那個樣子做了,自己做得對呀。他覺著,這樣的行為對得起黨,對得起社會主義,對得起蕭長春,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後輩兒孫。馬之悅給了自己這個致命的打擊,也並不是多麼意外的。看情形,自己這回是不行了,不能再給農業社餵牲口了,不能再跟大夥兒一起鬥爭了,要跟自己的農業社、跟那一群貼心的夥伴們分別了……

老人家想到這兒,沒有半點兒悲哀和痛苦,倒有點像調動工作的感覺。或者說,他一切都是坦然的,只是有些事情不太放心。什麼事兒呢?這一回馬之悅露了底兒,除了這個大禍害,東山塢再不會像以往那樣子了。以後東山塢社會主義革命的方針大計,他是放心的;有蕭長春、韓百仲他們這一夥幹部,有喜老頭、焦振茂這一夥子老年人,有馬翠清、焦克禮、焦淑紅這一夥子年輕一代,什麼計劃不能實現呢?這一切都不必自己牽掛了。唉,只是這一群牲口。這是農業社的半個天下呀。自己真要是不行了,把它們交給誰呢?他把東山塢的年輕人一個一個都想了一遍,這個,那個,一時還拿不定主意。

棚裡的牲口用嘴頭子撞著木槽子,用蹄子刨著地,發出各種各樣的叫聲。

馬老四想在炕上坐起來,看看那群牲口。去。他是多麼想它們呀,就像好多日子沒有跟它們見著面了一樣。可是他用了很大的勁兒,胳膊抬不動,腿也抬不動。他咬著牙,滾到炕邊上了,一手扳著炕沿,兩條腿挪下來,沾了地;另一隻手又一按炕,就站起來了。

馬老四又站起來了!他覺著天旋地轉,兩眼冒著金星星,胸口窩刀戳的一般疼痛,疼得他手腳都涼了。他扶著炕沿,喘息了一陣兒,使勁兒憋住一口氣,兩隻手移動著摸到門框了,又摸到外間屋的鍋台了,又摸到門口了,扶著牆,一分一寸地挪著,挪著……

所有的牲口都從棚子裡邊伸出脖子,搖頭的,晃腦的,擺動著耳朵的,一齊朝他發出親切的叫喚聲;高聲的,低聲的,尖嗓子的,沙啞和粗調門兒的,這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又是多麼動聽的聲音呀!小騾駒和小牛犢子歡歡跳跳地奔過來了,好像投過一個紅火炭兒,好像滾過一團絲絨球兒,圍著馬老四高興地轉一圈,蹦幾蹦,在馬老四的腿上、腰上蹭著,伸出舌頭舔著老人家的大手。馬老四聽著這一切,看著這一切,他那久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他笑得多好看哪,像五月的石榴花,八月的向日葵。飼養場的興旺景象,給馬老四加了勁兒。

他已經摸到槽邊了,已經抓到那隻拌草的棍子了;像戰士投身在戰場上,握住了機關鎗一樣,他的全身立刻升起一股子堅強的力量。

他不用扶著什麼東西了,他站得穩穩當當。他那兩隻帶著厚繭、掛著裂紋的手,兩隻萬能的、秀巧的手,也靈活起來了。他拌上了第一槽草料。他拌得很細心,草裡的一片雞毛,他發現了,揀了出去;料豆子裡有一個小土塊兒,他也瞧見了,又揀了出去。他攪著,拌著,把草料弄得均均勻勻,木槽裡立刻發出了一股撲鼻子的香味兒……

牲口們都把嘴巴伸進槽裡,香甜地吃了起來。

那匹黃馬準是又在棚裡打滾來,看它沾的那一身糞末子,多髒呀。

馬老四從柱子上摘下鐵撓子,挪到棚裡,一隻手扶著黃馬的脊樑,一隻手攥著撓子,輕輕地撓著。他好像是個手藝高明的雕塑家,或者是一個神筆畫匠;他的手指頭上好像有刻刀,有畫筆,有各種顏料,黃馬在他手下變著顏色,變著樣子,那曲捲起來的毛兒,在他的手下舒展開了;牲口的兩肋上,先是變成波波痕痕的,立刻又變得像緞子一般光,像油一般亮。

那匹剛剛病好的騾子,胃口準是還不開,看它那種細嚼慢嚥的樣子。

馬老四從吊斗裡抓了一把碎鹽,掰開騾子的嘴,把鹽撤在它的舌頭上,輕輕地搓著。那騾子很舒服地閉著眼,隨後「吧嗒吧嗒」嘴,就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料。

在好聽的嚼草聲裡,馬老四又挪到第二個棚裡邊,挨近了第二個磚灰的牲口槽,又是那麼細心、認真地拌上了第二槽草料。

飼養場裡,又像往日一樣,瀰漫起一片香料味兒,響起一片嚼草聲……

韓百仲在街口上碰見了剛從飼養場跑出來的馬連福。

「你啥時候回來的呀?」

「剛才回來。馬之悅那小子……」

「送到大廟去了,你也到那兒開會吧。我找長春去。」

「他弄擔架去了。」

「什麼,弄擔架幹什麼呀?」

「我爸爸讓馬之悅那小子給踢傷了……」

韓百仲大吃一驚。他哪還顧得找蕭長春呀,把這件事兒託給了馬連福,就急忙朝飼養場跑。

他撲進飼養場的小土屋裡。

屋子裡沒有人,被窩團在一邊。他伸手摸摸單子、褥子和枕頭,全是涼涼的,說明這兒的人早就離開了。他又慌張地從屋裡跑出來,喊著,找著。他發現槽裡邊是新拌的草料,牲口的身上也是乾乾淨淨的;有經驗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這一切都是剛剛做的。他揉了揉眼睛,心裡笑著:「老傢伙,真是一把鐵骨頭,什麼也不能傷害他,又熬過來了!」他把牲口掀到槽下的一把草揀起來,挑去上邊的土渣子,放在槽裡,搓著手一轉身,不由得大驚失色:「哎呀,在,在這兒呀!」

馬老四倒在最邊上那一個牛槽底下了。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一隻手抓著拌草棍子,一隻手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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