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章

飼養員馬老四從大腳焦二菊的嘴裡得知村裡鬧事兒的消息:李世丹放了馬小辮、馬之悅正鼓動中農搶糧食。他又是氣,又是急,又有點驚慌不安。他不能出去幫幫場上打麥子的人,也不能出去幫幫看倉庫的人,他一時片刻也不能離開飼養場,這兒是他的陣地呀!他一邊罵著這些黑心的人們,一邊走進小土屋,又從小土屋走到院心,又站在大門口朝街上張望。

街上沒有行人,遠處傳來嘈雜的喊叫聲;起了風,塵土在空場子上捲過來,又捲過去了。

接著,喊叫聲變得小了,風也停住了,村子裡又顯得過分地安靜了。

馬老四在心裡邊寬慰著自己:不用慌,不用怕,沒事兒;有蕭長春、韓百仲他們在前邊頂著,壞人再厲害也不用想鬧出手去。他還給自己鼓勁兒:你就好好地餵牲口吧,把它們全餵得飽飽的,過兩天就要用它們套車送公糧了,還要用它們套耛子滅麥茬、種晚棒子了……

他稍稍地安定下來,回到牲口棚前邊,剛剛拌起一槽料,又被一串慌亂的腳步聲驚了;扭頭一看,進來一個人,呀,是他的兒子馬連福!

馬連福從他家的後院跳牆出來之後,想找個路口跑出村,直奔工地;偏偏趕上彎彎繞這伙子人從大廟那邊捲過來,正在吵吵著到處找人、叫人。馬連福怕碰上他們,怕再讓馬之悅給抓住,靈機一動,抽身往東跑,從東頭出去,再往北拐,就方便多了。他跑著跑著,抬頭一看,跑到飼養場了;心想:自己要是這樣跑了,馬之悅會不會在孫桂英他們娘倆身上使壞水?自己到了工地上,也不能放心,家裡的人也得惦著;不如找爸爸去,這個地方沒有人來,正好躲藏,能打聽到消息,還能找一點東西吃。

他跑進飼養場,一眼就瞧見了自己的親人,心裡又熱、又酸,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叫了一聲:「爸爸……」

馬老四倒有點兒懵住了。他奇怪地打量著兒子:「你怎麼回來了?」

馬連福朝裡走著,強作鎮靜地說:「啊,啊,回來了……」

馬老四放下手裡的家什,急跨兩步迎過來;兩隻眼睛睜個溜圓,緊盯著兒子問:「馬之悅給你捎信去啦,讓你回來的?」

馬連福連忙地搖頭擺手:「不,不是。我,我是工地領導派回來弄面的。」

馬老四一邊聽著,一邊暗暗地警告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輕信他的話;兒子一身毛病,離開家好幾天,到底兒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為什麼這樣巧,早不回來,晚不回來,村裡一鬧事兒,他就回來了?得多加一份小心。他想到這兒,就大聲問:「你這一套話是真是假?你給我說實的!」

馬連福一邊扭頭往後看看有沒有人追上來,一邊朝裡邊邁著步子,小聲回答:「爸爸,是真的,全是真的。」

馬老四見他神色異常,更加多心了,就幾步跨到跟前攔住,不讓他再往裡走:「別動!」

馬連福哀求著:「您先讓我進屋裡去,有話咱們爺倆再慢慢說還不行嗎?」

馬老四說:「不行,等把話說清楚了,你再進我的屋;不說清楚,半步你也別想再動!」

馬連福急得直跺腳:「爸爸,全是實話,你還讓我說什麼呀?我到您這兒待一會兒都不行啦?我離開家好多天,您就不想看看我啦?」

馬老四哼了一聲,非常堅決地說:「連福,我告訴你吧,我只認社會主義,不認兒子,你要是跟走社會主義的人一個心眼兒,咱們是父子;你要是跟那些壞人一條道兒,是他們派來幹壞事兒的,咱們誰也不認識誰,你趕快給我走;不走,咱們就有個你死我活,有你沒我!」

馬連福又攥拳頭又咬牙地起誓發願說:「我要是撤一句謊,天打五雷轟!」

馬老四硬著心腸,還是不放鬆地追問:「那你為什麼往我這兒跑?」

馬連福說:「看看您……」

「為什麼這麼慌慌張張的?你的臉色不對,你不用騙我,說實話!」

「爸爸,您還不知道呀?彎彎繞他們鬧哄著要搶麥子,全年掏裡,都拿著口袋。我剛到家,他們就要拉我去領頭幹。馬之悅壞到家了,硬要拉我去……」

馬老四聽兒子這麼說,就把口氣緩和了一些問:「拉你去搶麥子,你為什麼往我這兒跑?」

馬連福一迭聲地喊:「不,不,爸爸,我再不能跟他們幹壞事兒了,我可不能再讓他們當槍使了,這一輩子我也不能再沾馬之悅這個大壞蛋了!」

馬老四仔細地把兒子打量一遍,又追問了一遍,在心裡翻了幾個來回,這才有點相信兒子的話。他開始用親切的語氣對兒子說:「這就對了。咱們是窮人,活著跟黨一條心,死後,釘糟木頭爛,也不能變了顏色!」

馬連福也鬆了一口氣:「是呀,我就是這樣想的。在工地上,好多同志都幫助我開腦筋;他們的話,跟老蕭的話,跟您的話,全是一個樣兒,全盼望我敗家子回頭。跟著這伙子人幹活兒,幹的又是給兒孫創業、造福的活兒,心氣一下子就變啦。您沒見那河哪,好多段是從山半腰開出來的,真不得了哇!要不是組織起來呀,八百輩子也辦不到。河水馬上就要引過來了,好日子到門口兒了,我還能再幹壞事呀?那就連自己都對不起啦!」說著,就又朝大門口外邊瞧著,直奔小土屋裡走。

馬老四緊走幾步,跑到前邊,又把兒子攔住了:「你別急著往裡鑽,咱們還沒有把話說完哪!」

馬連福看看爸爸那鐵板一樣的臉孔,差一點兒要哭了:「爸爸。您就一點信不住我啦?我過去是幹過錯事兒,蕭支書教育我,您教育我,王書記教育我,我全聽了,我認錯、認罪了;我往後一定黑夜白天加在一塊兒幹,還上這筆賬;您還不信我,還讓我把心扒出來給您看呀?」

馬老四說:「你別怪我信不住你,眼下不是平常的時候;咱們對待的事兒也不是父子倆的事兒。每個人都有一張嘴,每個人都有一個舌頭,好聽的話兒誰不會說呢?馬之悅沒有說過好聽的話嗎?李世丹沒有說過好聽的話嗎?他們比咱們這些窮骨頭說的好聽得多,可是幹的實際事兒是啥樣呢?吃人飯,拉狗屎,口是心非,做的跟他說的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一個在陽間,一個在陰間,不是一回事兒!我要問問,你說的這些好話是從五臟裡說出來的,還是從胳肢窩掏出來的呢?」

馬連福說:「五臟!」

「從五臟裡都擁護社會主義嗎?」

「對!」

「真假虛實好辨別,到了緊要的節骨眼上,一下子就清楚啦。連福,會說的,不如會聽的;會聽的,不如會看的。你這擁護社會主義的話是不是真從五臟出來的,不用扒心,也不用剖腹,連福,爸爸得看看你的行動!」

「行動?」

「對。行動才能露出一個人是真心還是假意。你小子要是真擁護社會主義,那就做做給我看吧!」

「怎麼做?」

「壞人扯起伙來要鬧事兒,他們要壓服黨支書,要搞垮農業社,要搶糧,要變天。這會兒,社員們正在場上、倉庫,還有地裡,跟他們鬥哪。你就趕快跟長春他們站到一塊兒去,跟壞人鬥,鬥啊!這就是你的行動!」

「我?」

「就是你!」

「爸爸,您瞧著,我往後要是再沾沾壞人的邊兒,您就割掉我的腦袋。」

「哎呀,連福,不當壞人就行啦?一般的社員要是做到這樣,行了;可是,咱們是貧農。在這個緊要關口上,不當敵人的槍使,對咱們這號人說,這是最起碼最起碼的尺子,根本提不到話上。你得順過槍去打敵人。你得當戰士,保衛咱們的社會主義,這才是咱們應當幹的。連福,快去吧,到時候了,你得立功贖罪了。聽我的話,去幫幫長春他們,快去鬥爭!」

這是一個父親的召喚,一個階級的召喚,是戰鬥的召喚,革命的召喚!

馬連福哇馬連福,你快快挺起胸膛,抖起精神,參加到鬥爭的行列裡去吧;去跟大多數人一起,保衛我們的社會主義吧!這是你贖罪的機會,是你立功的機會,是你重新做一個階級戰士的機會呀!你為什麼沉默?你又為什麼後退?你想躲避?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充滿了階級鬥爭的時代,誰也躲避不了它。你躲到工地上,你又躲到飼養場,那只是肉體的逃避;你的靈魂,你的精神,已經被敵人俘虜了,被敵人抓著;你應當把你的靈魂和精神奪回來,讓它自由起來,讓它屬於你;要想做到這一步,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鬥爭啊!

馬連福畏畏縮縮,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好,也不知道該對自己的父親說什麼好。他已經明白了他父親的心意,這個心意是正當的、高尚的,是充滿著熱情和期待的;每一個做兒女的都應當滿足父親這樣的要求,而不應當辜負他。可是馬連福有難言之隱,不能這樣做。

馬老四見兒子這副厭包樣子,萬分痛心。他有這樣一個窩囊廢的兒子,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羞恥,有這麼一個軟骨頭的兒子,不如沒有好;他甚至感到,自己真像沒有這麼一個兒子,這兒子是不屬於自己的……

街上傳來一片雜亂的喊叫聲:

「焦振叢趕那大車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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