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五嬸趕羊,羊慢五嬸急;又是打,又是喊,好不容易才來到第二隊的打麥場上。路不長,五嬸倒累了個滿頭大汗。

這會兒,場上的鬥爭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李世丹被蕭長春、韓百仲和社員們給辯論得再也沒話可講;他面對著焦慶媳婦,面對著物證人證,只能撓腦瓜皮、眨巴眼兒。最後,他不得不同意馬上把馬之悅找來開幹部會,當面對證事實,同時把地主先看管起來,隨後利用中午歇晌時間,開一個社員大會,把這兩天所發生的事情公開,讓大夥兒討論和揭發。

蕭長春心裡是有數的。他想:只要把馬之悅按住,當面對詞兒,許多事實他就無法抵賴,正好當著李世丹的面,讓這位領導認識認識馬之悅的骯髒嘴臉;只要把馬小辮再重新管起來,邪氣就受了打擊,正氣就受到了鼓舞;只要利用這個機會大揭馬之悅的陰謀活動,再一開社員會,是非就大白了,一切壞事情就會止住了,東山塢的鬥爭形勢就會打開新局面。他主張齊頭並進,馬上進行。

李世丹還有點兒猶猶豫豫地拿不穩主意。他想:不這樣辦,自己也實在沒個台階可下了,鬧出事來,收拾不了,還會犯錯誤;只要讓馬之悅當面跟蕭長春對證事實,誰也不敢瞎編排了,自己又能回到主持正義的領導位子上,比這麼尷尬地爭吵下去是主動和靈活得多了。可是,縣委在電話裡指示過他,對東山塢的問題不要擅自處理;自己動了手,出點什麼岔子,把事兒鬧大可怎麼辦呢?所以,他主張一步一步地來,先讓幹部碰頭,他先看看火候,再慢慢進行。

蕭長春說:「您是不是想把問題弄清楚?要弄清問題,何必這麼小手小腳的呢?」

李世丹說:「還是穩當點兒好,免得鬧出事兒來。」

蕭長春說:「您已經把事兒給挑起來了,還能免嗎?」

李世丹說:「你不要把別人都看成是壞蛋……」

五嬸把羊群往場外一扔,急急忙忙地跑過來,擠進人群裡說:

「不好了,不好了,壞蛋們搶倉庫去了!」

蕭長春和韓百仲根本沒慌。

李世丹先是嚇黃了臉:「什麼,什麼,搶倉庫了?多少人,多少人?」

五嬸說:「還是那伙子富裕中農……」

李世丹聽了這句話,又有一絲莫名其妙的。「趁願」的情緒冒了上來,對蕭長春說:「瞧瞧!我沒有估計錯吧,你剛還說這是什麼敵我鬥爭,這不,中農群眾也鬧開事兒了!這又怎麼解釋?」

蕭長春說:「這非常好解釋,敵人利用您把落後的中農操縱起來了!」

五嬸說:「快點看看去吧!馬之悅這個壞蛋在那兒指揮著哪,連富農馬齋、地主的閨女馬鳳蘭都敢在前邊搖旗吶喊了!」

李世丹這回才真吃驚了:「老太太,你看準了沒有,馬之悅不會跟著幹吧,是在那兒說服群眾吧?」

五嬸說:「他說服群眾都跟著幹,說您鄉長給撐腰,不搶白不搶。」

李世丹似信非信:「這哪裡可能,這哪裡可能……」

蕭長春對韓百仲說:「大舅,把場上的事兒安頓一下,馬上到大廟去。大家不要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看他這一回是走到最後一步了!」又對李世丹說:「咱們先走吧。您親眼看看那些『群眾』到底是什麼貨色!」

李世丹慌張地說:「老蕭,千萬冷靜,千萬冷靜,群眾已經鬧開事兒了,最怕火上加油,不能硬壓呀!咱們得講策略,得讓點步!」

韓百仲說:「收回你的吧,不是你讓步,哪會鬧事兒呀!責任全得由你負!」

李世丹著急地說:「哎,哎,百仲,這是原則問題,可不能隨便亂說。」

韓百仲說:「亂說亂來的事兒,全讓你一個人包辦了,哪有我們的份兒呀!」場上的社員們一聽說有人去搶農業社的倉庫,全急了眼:

「快走,揍狗日的們去!」

「走,走,看哪邊人多!」

蕭長春先制止韓百仲和李世丹的爭吵:「得了,先對付那邊兒吧,一會兒開會,任著你們性子吵。」又安定社員們說,「大夥兒接著打場,我們看看情況,用你們的時候再通知。幹吧,幹吧,幹個樣子,給他們看看!」

他們剛走出場邊,就見馬翠清、韓道滿攙著韓百安,匆匆忙忙地跑過來了。

韓百安這一陣兒,正應了「物極必反」那句話了。從打麥子黃了梢,兩種勢力在這個老中農身上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戰,農業社這一邊的人說服教育,使他開了一點縫兒;反對農業社的那一邊的人壓迫欺騙,也使他開了縫兒;昨天的事情把他嚇昏了,今天的事情又把他驚醒了,順著已經裂開的那條縫兒,來了個徹底大決裂!他什麼也不能怕了,什麼也不想顧了;正像馬翠清說的,他要「革命」了。他哭天叫地地撲到蕭長春跟前:「支書哇,我,我對不起你呀……」

蕭長春一時沒有弄清出了什麼事兒,就雙手扶住他,親切地說:「怎麼啦,慢慢說。」

韓百安抹著鼻涕和淚水,剛要開口,一眼看見了李世丹,又「嗚鳴」地哭起來了。

李世丹急得不得了:「到底又出什麼問題了?」

馬翠清說:「出什麼問題你鄉長還不清楚嗎?」

韓道滿說:「馬之悅又拉我爸跟他們去搶糧食!」

李世丹拍拍韓道滿的肩膀說:「小夥子,真的,真是馬之悅拉他去的?」。

馬翠清說:「這還假的了嗎!我們從大廟前邊把他攙到這兒來的,馬之悅正在那兒喊叫,說是您鄉長讓他們幹的,讓他們搶麥子!」

李世丹拍著手說:「這是從何說起,從何說起呀!」他那臉黃的像燒紙。

韓百安哭著:「支書哇,我,我該死呀……」

蕭長春勸他說:「不要哭了,只要您認清了馬之悅,知道自己上了當,就好了,我們全替您高興啊!」

韓百仲說:「好哇,馬之悅這個大壞蛋教訓了多少人呀!我看得給他立個功。鄉長,快走吧,也讓馬之悅把你教訓教訓吧!」

韓百安又攔蕭長春:「支書,支書,我……嗚嗚……」

大夥兒都當是韓百安悔恨自己參加搶糧難過,就都圍過來,好言地解勸。

蕭長春倒從韓百安的神態裡發現了問題。他想:平時馬之悅百般拉攏這個落後中農,其中一定有一些見不得人的瓜葛,應當趁機會動員他大膽地揭發出來,就說:「百安大舅,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不用怕。我們大夥兒給您做主,黨給您做主。這個地方不方便,咱爺倆找個地方聊聊去。」

韓百安只是哭嚎,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個時候,大腳焦二菊「噌噌」地跑來了。她老遠就搖晃著胳膊喊:「嗨,嗨,報告好消息,報告好消息,王書記來了,王書記來了!」

這是多麼好聽的聲音呀!整個場院上的人都歡跳起來。小青年們呼喊著迎到場邊上。

王國忠真來了,他的後邊還跟著四個同志。他老遠就扔了車子,大步跨過米,伸出兩隻大手,直奔蕭長春;到跟前,愣了片刻,把蕭長春緊緊地抱住了。

蕭長春也把他抱住了。

在這種情況下,人類的語言顯得實在太無能了;什麼樣的詞彙,能把東山塢場院上的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此時此地的心境描寫出來呢?又有什麼樣的字句,能把這位上級和這位下級,這兩個戰友此時此地的情感記錄下來呢?

兩個同志擁抱著,緊緊地擁抱著,直到蕭老大含著兩眼淚水擠過來,用一隻發顫的手拍打著王國忠的肩頭,又叫了幾聲老王,他們才鬆開。

王國忠走到蕭老大的跟前,扳著老人的肩頭,使勁兒搖著,望著老人家的臉,望著那臉上顯得更加深更加密的皺紋,好半晌才低聲說:「大伯呀,我對您說句什麼好呢?我……」

蕭老大搖了搖頭:「不,老王,什麼也不用說啦。我能從昨個熬到這會兒,我能活著來見見你,這就是說,我是闖過來了。沒有讓他們壓倒,也就用不著你再說什麼了。咱們是心碰心的人哪!你最懂得長春,你懂得他,也就懂得我了;這會兒,我跟他一個樣兒……」

王國忠替老人抹去從眼角滴下的眼淚,說:「我懂得他,也懂得您……」

蕭老大說:「唉,昨天我就下決心了,一輩子再不掉淚;你看,一見了你,它怎麼又出來了。真是的。」

王國忠說:「您是個好父親,我們感謝您。」

蕭老大說:「長春是你教育出來的幹部……」

王國忠說:「他是黨教育出來的幹部。」

蕭老大說:「我從昨天起,才真正完完全全地把他交給你了。對啦,我把他交給黨了。連我一塊兒。我們爺倆加在一塊兒,差不離一百歲,二百多斤,這不太少了嗎!共產黨給我們的,可就太多了;往後,還得大大超過。我們能交出什麼,就一定交出什麼去。老王,你說,一個人要是把自己的什麼都不要了,把死也扔到脖子後邊,那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王國忠又抓住了老人的大手,說:「大伯,您說的好哇!」

蕭老大說:「老王,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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