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分麥子」的人們,在官井沿上湊成堆兒,咒罵著、喊叫著,給自己壯膽,也給別人打氣兒:

「嗨,分麥子啦!」

「願意吃白麵的都算一份兒呀!」

「你還試探什麼,分就是分!鄉長的命令,誰敢攔哪!」

「咱們自己的麥子,應當分嘛!」

「對啦!多了不拿,少了也不行,該要多少要多少!」

「你不參加,聞不到味兒,可別後悔!」

馬之悅和幾個「骨幹」分子。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連蒙帶騙、連哄帶詐,拼拼湊湊地總算對付了十幾戶的「參加者」;為了壯聲勢,他們還讓這些上了鉤的人把老婆、孩子帶上了,人數不多,站的地方可不小,稀稀拉拉一大片。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裝麥子的傢伙,口袋、簸箕,還有抬麥子口袋用的扁擔和繩子。

馬之悅沒有往人群裡擠,像黃花魚溜邊兒,站在遠遠的坎子上邊朝這邊看著,用眼神和手勢,跟這邊的人保持聯繫。他的身後邊,還掛著一個鈴鐺,那就是韓百安。

馬之悅對韓百安說:「你看看,那邊這麼多的人了,你快點跟他們集齊去吧。」

韓百安說:「我是跟你討糧食的,還了我,就幹我的活兒去了,跟他們集哪家子齊呀!」這個心眼兒開了縫兒的中農,一來到這兒,就聞出味道不對;可是,讓他放開膽子想,也不敢想這夥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敢幹那種事兒呀!所以他東猜西想,心跳不安,又忍不住要看個究竟,就緊緊地跟著馬之悅不放。

馬之悅顧不上跟他糾纏,就往人群裡遞眼色、打手勢,傳達緊急行動命令。

馬齋明白了馬之悅的眼神、手勢的意思,急忙擠到彎彎繞跟前,悄悄地說:「同利,幹吧。」

彎彎繞轉著身子,看看這些老弱殘兵,問:「這麼幾個人就能行動啦?」

馬齋說:「一行動起來,人就多啦。幹吧,宜早不宜遲,趁著熱勁兒,快下傢伙呀!」

彎彎繞有氣無力地說:「幹就幹。」

馬齋說:「好,好,快幹吧!嗨,你別光答應不動秤呀!快點站到頭邊吆喝大夥兒!」

彎彎繞眨著眼問:「我在頭邊吆喝?」

馬齋說:「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這裡邊頂屬你威望高,又頂屬你有辦法,當然你領頭兒了。」

彎彎繞這會兒心裡又矛盾,又為難。事情一開始,他那一肚子勁兒,不亞於馬齋,比其餘的每一個人都大;可是,當他在焦慶媳婦這樣一個女人面前碰了軟釘子,又聽說馬大炮在馬子懷那兒碰了硬釘子,熱火勁兒就跑了不少;如果說,他剛才像個大煤火爐子,這會兒,像個小炭火盆了。他來到官井沿上,左等有等,人來的非常不踴躍,站在這兒的,又都是他們這幾個「老夥計」,熱火勁兒又跑了不少;炭火盆變成了一堆燒乏的灰了。後來,他又看到馬之悅光溜邊,不上前;連那個韓百安都站得遠遠的,用一種奇怪的、多疑的眼光往這邊看;他心裡邊的熱火勁兒,頂多也就剩下點點滴滴的一些火星兒了。

彎彎繞不甘心讓剩下的這一點火星兒完全滅下去。他又想:這會兒還沒有鬧起來,李世丹還沒有出頭,蕭長春還沒有露面,馬之悅到節骨眼上可能親自出馬;這邊人雖少,要是真把麥子分了,也許能夠把事兒鬧大,也許會順著這股勁兒,農業社真能解散,好日子真能來到;所以,只能悄悄地給自己留後手,不能露出來,更不能讓別人洩了勁兒,「死馬當成活馬治」,看著道兒邁腳步。彎彎繞主意打定,就對馬齋說:「幹吧,咱們大夥兒都領頭兒。我也領頭兒。唉!」他說著,用一隻手捏著脖子,「早起來,我說不吃那蝦米皮子,丫頭她媽,偏讓我嘗嘗,裡邊有個小魚刺兒,一下子卡到嗓子上了。啊、啊、啊,真疼,真疼!我說馬齋,你找個嗓門大的人在前邊吆喝吧。」

馬齋冷著臉說:「同利,事到這步,咱們誰也不能從開水鍋底下撤柴火呀!」

彎彎繞強笑著說:「你這是什麼話,我還想撤柴火?我不是生著法兒打掃柴火往裡邊加嗎?你沒見我到處登門邁檻子地找人呀!」

馬鳳蘭也湊過來對彎彎繞說:「光想吃炒豆,不沾鍋也不行。這句話,你過去可沒少說,別光往別人身上用,自己也得用用。」

彎彎繞假裝著急地說:「我要像你說的那樣,我就坐在炕上等現成的去了,何必一家子人連鍋端都到這兒來呢?」

馬齋說:「你把別人找了,你自己也來了,怎麼讓你領個頭兒,硬是不幹呢?」

馬鳳蘭說:「領個頭可有什麼關係呀?我要是你這種人,不用費話,我挺起胸脯子就打頭陣了!」

彎彎繞說:「我這嗓子疼,吆喝不出來呀!」

馬大炮從後邊躥過來了,愣沖沖地問:「又爭什麼呢?不就是喊幾聲嗎?這還不是好辦的事兒呀!我在頭邊喊!」說著,就喊起來了:「嗨,鄉親們,馬上要分麥子去啦!分哪!上大廟裡去分哪!」

聚到這兒的人,聽到要分麥子,心口跳了,眼睛紅了,也跟著喊起來了。

於是,馬大炮掛了帥,跑到最前邊,領著道兒;馬鳳蘭和馬齋如同兩個狗頭軍師,夾在人群裡;帶隊的人在前邊喊叫,軍師在一旁助威,彎彎繞沒吭聲,心裡卻唸咒:老天爺保佑成功,把麥子分到手……

東山塢的天空飛起了幾片雲彩毛,地下捲起一股子小旋風,塵土揚,麥芒兒飛……

好像舊年間過來求雨的,那些沒有下地幹活的老人和小孩子都從家裡出來看;老人懂得事兒,都站在自己家門口,用各種各樣的眼光看他們,小聲地埋怨、嘲笑,或者說著他們擔心的話兒;小孩子們不知道深淺,把這種事兒當成了熱鬧,追在那個隊伍後邊,又喊又叫,非常開心。

小孩子的群裡還有兩個老太太,一個是隊長焦克禮的媽,一個是托兒組的五嬸。

克禮媽照例又是最晚聽到這個壞消息的人。她得到信兒,做著半截兒飯,就跑出來了,還沒有容她找到她要找的人,也沒容她走到要去的地方,「分麥子」的人就喊著叫著地擁到了她的跟前。她就跟著一群小孩子後邊追過來了。

五嬸正給托兒組的孩子們講故事,聽到喊叫聲,把孩子們全都交給了陳大寡婦照看,也跑出來了。她看見了克禮媽,趕忙過來打聽。

五嬸問:「大姐,這伙子人又鬧什麼哪?」

克禮媽說:「我也不知道。我看他們要犯搶!」

「挨刀的們,瘋了!」

「真瘋了!」

五嬸從小孩子群裡退出來,扭過頭,一邊朝西走,一邊對克禮媽說:「你盯著他們點兒,我快去給支書送信兒,找咱們的人去。你可別離開這兒,瞧著他們。」

克禮媽答應著:「行,行,你快著點兒吧。」說著,就又跟孩子們追趕那伙搶麥子的人去了。

五嬸往西跑著,她把全身的勁兒都拿出來了,只恨兩條腿太慢;到了露天碾子旁邊,剛要上坎子,遠遠地看見西邊楊樹行子裡白白花花的一群羊,心裡一樂:「哎,那不是啞巴嗎?他可是一員最頂用的大將。」想著,就一直朝正西跑。

啞巴好像已經聞到什麼風聲了,正急急忙忙地往回趕羊;見五嬸走來,幾步跑到跟前,把羊鏟子往五嬸手裡一塞,就要往東走。

五嬸攔住他,比劃著說:「哎,哎,你別把羊交給我呀,我還得找支書去哪!」

啞巴「啊嗎、啊嗎」地比劃著;一定要把羊留給五嬸,說他有個非常重要的事兒要幹。

五嬸比劃說:「我的事兒比你還重要;就把羊先扔在這兒吧,你快到大廟那邊先抵擋一陣兒,別讓這群沒人心的傢伙進到咱的倉庫裡去!」

啞巴不肯丟下羊。五嬸也不肯接手。兩個人都急,都不讓步,就在那兒糾纏起來了。

這會兒,「分麥子」的人群快到大廟跟前了。這些讓自私心迷住的人,就好像聞到了烙餅的香味兒,看到了炕頭上的大囤,摸到了兜裡的人民幣,想到轉眼間把麥子扛回家,就完完全全屬於自己了,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了,怎麼會不心饞眼紅啊!

馬大炮這幾個「骨幹」分子喊聲更高了。有的人喊啞了嗓子,男匠聲音好像敲破鑼,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有幾個一直跟著大流、不敢吭聲的人,也低著頭喊了幾聲。

彎彎繞也提了精神,嘴沒喊動,渾身卻在使勁兒。

馬齋和馬鳳蘭一見這伙子勁頭大了,全都往前邊衝,就按著馬之悅用眼神和手勢傳過來的指示,朝後退了幾步,用別人擋住身子,小聲地催促:

「上,上,一直往頭衝!」

「麥子就到手了,就到手了!」

焦克禮領著老保管、韓小樂已經先一步趕到這兒。他一看大廟門關著,心裡犯了疑;剛要敲門,「分麥子」的人已經到了跟前。焦克禮不由得吃了一驚:按著他原來的估計,馬之悅既然敢出頭放開馬小辮,要挑撥人搶麥子的話,他也敢在前領著;只要馬之悅領頭,就算好鬥好揭了。沒想到,馬之悅根本沒有在前邊,領頭的、鬧事兒的,全是那伙子中農。這樣,

焦克禮準備好的那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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