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聚到官井沿上的那幾個人,一邊吵著要分麥子,一邊納悶兒地猜測著溝南邊的焦慶媳婦。

「哎,她這一回怎麼沒有聞風上呀?」

「在場上幹活兒,沒聽著信兒吧?」

「在家裡哪,剛才煙囪還冒煙。」

「聽說昨晚上焦二菊搬到她那兒住去了。」

「是嗎?糟,準是又讓他們給抓過去了!」

「沒那事兒,一會兒就得沉不住氣,就得湊過來。」

「誰找找她去吧。」

彎彎繞這會兒勁頭兒正鼓得挺足,就自告奮勇說:「我走一趟。」

馬大炮的哥哥說:「對啦,你去行,一繞就把她給繞出來了。」

把門虎說:「一物降一物,滷水做豆腐,同利大叔最能治她!」

彎彎繞心裡有底兒,笑笑說:「說不上繞,也談不上治,這是一件大好事兒,又不是讓她吃虧,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焦慶媳婦從場上回家的半路上,遇見了李世丹,想說的話兒沒有說出來,心裡怪不安定。

她要找李世丹說的,就是為那把尖刀子的事兒。她想,在村裡有了黨支書、韓百仲兩口子當依靠,要是再抓住李世丹這個上邊的依靠,就算「雙保險」了,災禍就興許自消自滅。可惜,因為馬之悅站在李世丹的跟前,她想起昨天在獅子院裡蕭長春和韓百仲兩口子對她的警告,就沒有敢把話說透。

她剛把火點著,就聽見後溝裡有人吵吵嚷嚷,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兒。她心裡邊不住地囑咐自己:就是出了天塌地陷的事兒,讓它塌去,讓它陷去;自己快做飯,快吃飯,快快離開家到場上幹活兒。

她往灶膛裡填了一把柴火。

後溝有人喊一聲:「快走哇,都在井沿上集齊哪!」

她往鍋裡攪了一碗米。

後溝又有人喊一聲:「快著點兒,你怎麼沒有多帶上幾條口袋呀?」接著一片腳步響,又是一陣嘁嘁喳喳。

她不由自主地仄著耳朵聽聽動靜。

後溝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她心裡邊又嘀咕起來:這麼亂糟糟的,準是又出了大的事兒;聽那聲音,都是溝北邊的人,他們又鼓搗什麼呢?鄉長都來了,他們還敢鬧哄事兒嗎?她想:出去找個人打聽打聽吧,不行;到後溝去看看吧,更不行。她這麼嘀咕著,不知不覺地走到後院的豬圈牆跟前了;這兒放著一塊大石頭,是她常用的「瞭望哨」。她登上石頭,剛一露頭,就瞧見北坎子上的彎彎繞了。

彎彎繞有彎彎繞的辦法。他把幾條布口袋卷在一塊兒,往胳肢窩一夾,專在門口晃來晃去,跟湊攏過來的人嘀嘀咕咕,故意把聲音放的很低,把臉色裝得很神秘。

這辦法果然生了效,焦慶媳婦扒著牆頭,悄悄地朝這邊看一陣兒,忍不住低聲喊開了:「嗨,同利大叔,要幹什麼呀?」

彎彎繞裝作沒聽見,把幾條口袋抖落開了,使勁兒抖著上邊的糠土。

焦慶媳婦又把聲音提高一點兒:「同利大叔,怎麼沒下地割麥子呀?」

彎彎繞眼皮沒抬,又把幾條口袋小心地疊在一起,慢慢地捲著。

焦慶媳婦放開了嗓子:「嗨,出什麼事兒了!」

彎彎繞抬起腦袋,朝這邊瞥了一眼,冷淡地回答了一句:「沒什麼事兒。」

按著一般習慣,別人越說投事兒,焦慶媳婦越會認為是有事兒,把腦袋削尖了往裡鑽,惟恐有什麼好事兒把她丟下。可是今天她卻一反常態。她靠在牆上,胳膊肘拄在牆頭上,手托著下巴;那樣子,好似要在這兒長期待下去,決不越過這半坍的短牆一步。昨天那件事兒,對她的教訓太大了,如今,這塊病疙瘩還在她的心口窩塞著,她又怕又悔,又不能把這塊病消除,她哪還有膽子再去攬別的事兒,她又哪還有心思攬別的事情呀?

她想:「算了吧,管他們幹什麼,快幹活去吧,可不能再找一身活病了。」可是,心裡想走,兩隻腳卻不聽話。她想:乾脆跳過去,問個究竟,回去再幹活兒,也踏實了。這會兒,她看見有兩個人跟彎彎繞嘀咕什麼,兩個人都拿著口袋,立刻就想起她賣出去的那二斗小米子,也想起那一把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尖刀子,她渾身打顫,立刻就又清醒了。這道矮牆,她是無論如何不能過去的。

彎彎繞見自己的辦法失效了,也很納悶兒,就走下溝來,對焦慶媳婦說:「家裡有什麼事兒呀,你都不敢出來一會兒?往常總是埋怨我們有啥事兒不告訴你一聲,這回有事兒要告訴你了,你又不過來。」

焦慶媳婦說:「你就這麼跟我說一聲還不行嗎?」

彎彎繞說:「光說一聲不行,還得趕快動手幹哪。你就快點兒過來吧!」

焦慶媳婦說:「你先告訴我,這一回是辦好事兒,還是辦壞事兒呀?」

彎彎繞不高興了,故意摔摔咧咧地一轉身:「你不想幹拉倒,我們還不想找你哪,真是的。為你好,又不是我求你討仨借倆!」說著,假裝往回走。

焦慶媳婦連忙喊:「同利大叔,別走,別走!你就告訴我一句,還不行嗎?你們到底兒要幹什麼呀?」

彎彎繞扭頭說:「李鄉長來了,帶來新政策,要馬上分麥子,想怎麼分,就怎麼分。」

「真的?是李鄉長說的,還是你這麼想啊?」

「你別刨根問底兒了,想多分麥子,快出來跟著我們幹。」

「唉,我怕又跟你們走到泥坑裡拔不出腳來呀。你……」

彎彎繞這下可真動氣了,轉身就走。他走了幾步,沒有聽到焦慶媳婦那種嬉皮笑臉的呼喊聲,很奇怪地回頭看看,牆頭上沒了人影兒,等一陣子,也沒見過來,真有些糊塗了。

這會兒,馬大炮的哥哥湊到跟前小聲問:「怎麼回事兒,你沒有把她繞出來?」

彎彎繞說:「怪呢。這娘們今天好像長了心眼兒,光動嘴,不動身子,說什麼也不肯過那道牆。」

「要是有一個頂事兒的幹部去了,一說,她準得跟出來。」

「對。馬主任呢?」

「找韓百安去了。」

「噯,讓馬大炮轟轟她去吧。」

「他更不行。連馬子懷都沒給轟出來。」

彎彎繞打個愣:「真的?」

馬大炮的哥哥說:「我聽馬齋說的。馬齋幫著動員馬子懷,這傢伙不但不跟著幹,還翻了臉……」

彎彎繞聽罷,臉色也變了,心裡又繞起來;過一會兒,又轉身往井沿那邊走。

馬大炮的哥哥問:「嗨,你不找焦慶媳婦了?」

彎彎繞說:「留著讓馬主任找吧。」

「他一個人哪找的過來呀!」

「你們幫著找吧。」

「你呢?」

「我是磨道的驢,聽喝!」

這會兒,焦慶媳婦正從鍋裡往外舀粥。她不住地給自己開心,還是坐不穩,立不安,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好。院子外邊的吵嚷聲和奔跑的腳步聲,像是有一根線似的牽扯著她;不願聽,也得聽,不敢看,又想看。一會兒她心裡想:要不就出去看一眼,看看這些人到底兒在幹什麼,問問這麥子到底兒是怎麼一個分法,也就踏實了。一會兒,她又想起那二斗小米子給自己惹下的大禍,覺著彎彎繞這夥人實在沾不得;想起那把明晃晃的刀子,覺著歪門邪道兒走不得;想起蕭長春在獅子院跟她說的那些話,覺著自己應當往支書這邊靠;想起焦二菊跟自己睡在一個炕上做伴兒,覺著還是這些人親。

她幾次要出去,走到門口,兩條腿就軟綿綿地抬不起來了;回到屋裡剛坐定,聽見院子裡的腳步聲,你瞧她心口窩那個跳哇。要是馬之悅跑來拉她,她應當怎麼對付呢?馬之悅可不像彎彎繞,那個人是軟硬全有,一個沒有點真本事的女人家,可對付不了呀。她好像第一次知道,而且是不知不覺地知道了:自己是怕馬之悅的。

焦二菊滿臉通紅、急急忙忙地進了屋,又一抬腳上了炕,一邊在被垛上找褂子,一邊問焦慶媳婦:「你怎麼在屋裡貓著,不到場上幹活兒去呀?」

焦慶媳婦說:「早起沒開伙,回來做飯,吃了我就走。」

這個大姑姐可算不賴。昨天下午就把行李搬過來了;晚上開會,怕丟下焦慶媳婦害怕,還親自把淑紅媽找到這兒跟焦慶媳婦待著,一直等到散會,才把淑紅媽換走。這一夜她們說了好多話兒,焦二菊沒發火也沒發煩,連一句硬邦邦的話都沒有說。看起來,是遠的近不了,是近的遠不了,還是窮人跟窮人貼心呀!

焦二菊找到褂子,一卷,夾在胳肢窩,一邊朝外走一邊囑咐焦慶媳婦說:「把門鎖上,把孩子打發到五嬸家去,快點幹活兒去吧。壞人要鬧亂子,咱們有多大勁兒,就拿出多大勁兒來幹活兒;他們越胡鬧,咱們越幹的厲害,給他們瞧瞧。咱們是鐵了心地走社會主義道兒,誰也擋不了!」

焦慶媳婦追在後邊問:「他姑,亂哄哄的,到底兒又唱的哪一齣戲呀?」

焦二菊說:「李鄉長來了,馬之悅把他拉到手裡,讓他放了馬小辮……」

焦慶媳婦吃一驚:「喲,馬主任怎麼給個臭地主求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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