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章

馬子懷跟鬧壞事的人「決裂」了。這種決裂如此堅決、徹底,是這伙子人根本沒有想到的。

這件事兒,首先震動了馬之悅。馬之悅跟馬齋排完了他們的「隊伍」,就突然產生了一點心虛之感;他極力不正視這種心虛,藏著、蓋著,想努一把子勁兒,把空地方填滿它;馬子懷的行動,偏偏又給他來個大揭大晾,也就不能不正眼看一下了。

馬之悅瞭解馬子懷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也知道馬子懷這一程子,經過蕭長春用心「拉攏」,有一點兒動搖不定。馬之悅曾經想:馬子懷這種人,一向都是動搖不定的,只要彎彎繞這伙子人一行動,他就會乖乖地跟上來,所以就沒有多往心裡擱。馬之悅只看到馬子懷的外表如常,沒看到裡邊起了變化,也就沒想到,馬子懷會一下子完全擺了過去。馬之悅想:光是馬子懷一個人「外表如常」、「裡邊變了」嗎?別的人,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了呢?

東山塢變了,馬之悅不承認也變了,變得跟半個月以前有極大的不同。那會兒,只要馬之悅有一個令箭暗暗傳下來,在溝北邊一隊裡,起碼得有多一半人無條件地響應,指到哪兒,幹到哪兒;可是今天,真正跟著他手指頭轉的人,星星點點,扳著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光是這幾個人,不能組成陣勢,也不能造成氣勢,事兒鬧不起來,也不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馬上收兵嗎?馬之悅不甘心失敗,也不能夠失敗,而且,馬齋、彎彎繞、馬大炮這伙子人,已經喊叫起來,行動起來了,大勢所迫,最後這一張牌,是非攤開不可了。怎麼一個攤法呢?又怎麼把這一開賭就可能要全盤輸掉的敗局,扭轉過來呢?當然,頭一條就是招兵買馬,網羅人眾;可惜這一條非常扎手、非常難辦。馬之悅原來盤算,不到緊要關頭不出面,看樣子,完全不出面不行了;光靠這幾個廢物挨門呼喊,說不定還會出來幾個「馬子懷式」的人,比如說,那個韓百安吧……

馬之悅心裡一亮。他真像一個輸急了眼的賭徒,想去脫衣裳賣了湊個「注子」,忽然,從那衣裳的兜裡摸著一張小票子似的,又有了一線撈回老本的希望。他決定親自出馬,拉上韓百安,再拉上類似這些只能頂「小票子」用的人,充充數兒。

韓百安這一夜是非常難熬的。他差不多一直沒有合眼。他不敢合眼,一合眼就做噩夢;後來,他連窗戶格子都不敢看了,一看那窗戶也變成血糊糊的一片。

膽小人偏偏看見這種嚇人的事兒,他怎麼能夠再安安定定地過日子呀!

早晨起來,他不想出門,也不敢出門;他不想見人,也不敢見人。他特別怕見著蕭長春和馬之悅。他讓兒子給韓百仲捎了個話兒,就說他在家裡劈葛條,下午就到場上打苫子。他想在家裡待半天,安定一下,好好地想一想,拿出一個最妥當又最完美的辦法,把這件可怕的事情擺脫掉。

他坐在窗前的大杏樹下邊,慢慢地劈著葛條;先拿起一根兒,在尾巴上削齊,再從上邊割開一個小口子,那刀子就一扳一動地往下劈;葛條被劈成兩半兒,從他的手上分開著耷拉下來,在他的懷裡、腿上擺動著。他劈著劈著出了神,那葛條變成了一條大長蟲(蛇的俗稱),把他嚇了一跳;一會兒,變成了一條捆人的繩索,又把他嚇了一跳。他那兩隻手快一陣兒,慢一陣兒,又快了一陣兒,又慢了下來……

多少不敢想的事兒,一件一件,穿成了串兒,掛在了他那沉重的心坎上。這些事兒,都是非常非常怪的,有的,那會兒看來是頂好的事兒,這會兒一想,是頂壞的事兒;有的,那會兒看來是頂壞的事兒,這會兒一想,又是頂好的事兒。去年莊稼遭了大天災,馬之悅說,讓年輕人到城裡謀點事兒,比在鄉村有出息;他就打發韓道滿跟著馬連福去逃荒,讓蕭長春給攔下了,他從心眼兒裡不高興。這會兒回頭一想呢,兒子要是真走了,待懶了,吃饞了,在家裡安不下神來了,城裡人不像城裡人,農村人不像農村人,那不就把孩子糟蹋了?這是好事兒成壞事兒,壞事兒成了好事兒。麥子一黃梢,馬大炮他們說土地分紅比按勞分紅好,他就跟著膛渾水了,剛邁進一隻腳,蕭長春回來了,把他嚇住了。他從心裡惋惜。這會兒回頭一想呢,要是真跟他們鬧騰開了,越鬧越大,兒子不答應,媳婦不答應,自己連個彎兒都拐不回來了。這也是好事兒變成了壞事兒,壞事兒又變成了好事兒。村裡有人一鬧糧食,彎彎繞拉他跟奸商勾搭,他怕蕭長春才沒有跟著幹,結果倒得了個乾淨身子;焦二菊捉雞起風波,馬大炮拉他去湊熱鬧,他沒去,結果就沒濕襪子沒髒鞋。……這全是壞事兒變好事兒。

馬之悅發了善心,替自己收藏糧食,當時是作為好事兒看的,結果馬之悅起了不良之意,把小米子全部給吞摟了;韓百安面對著馬之悅,吃在嘴裡,苦在心裡,敢怒不敢言,成了壞事兒。可是昨天,昨天這樣的事兒,又從天上掉在自己的頭上了,是什麼樣的事兒呢。當然是壞事兒了,還能變成好事兒嗎?

他轉動著手裡的小刀子問自己:怎麼辦呢?見著殺人的兇手連個屁都不放,還算人嗎?還有人味兒嗎?把這件事兒壓在舌頭底下,能讓它滅了、化了嗎?不行,這會變成一大塊病,積在他的心裡,早晚得把自己為難死。這會兒,他想起蕭長春許許多多的事情,也都是非常非常怪的,那會兒覺著是涼的,這會兒想起來是熱的。這個年輕人,為了大傢伙兒有飽飯吃,自己的什麼全都不顧了。蕭長春對人和善對人親,跟社員說話,從來沒有瞪過眼,別人遇到為難的事兒,他盡著力氣幫;他自己勒腰帶,把糧食給別人吃;社員害眼病,他連藥水都給買來,社裡的一根柴火節兒都不往家裡拿;獨根兒子喪了命,他都不彎不倒,還是那麼幹……他是個英雄好漢。不保護這種人,又保護什麼人呢?這件事兒,要是不告訴他,不讓他小心一點兒,說不定要有人朝他下刀子呀!

韓百安想到這兒,放下了刀子,扔下了葛條,站起來就朝外走……可惜,他剛邁出幾步,腿就軟了。他又想起一件往事,想起因為刀把地打的那場沒頭沒腦的官司。那一天,他從大獄裡出來,一進門,門板子上停著個半死的女人,一下子就家敗人亡了。誰敢保險,這件事兒從自己嘴裡說出去之後,壞人不會給自己來一下子呢?「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這是人生最大的災難哪!蕭長春還年輕,他絕不了;自己呢,那就鐵打一般是要斷根絕後了……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這一夜難熬,恐怕往後的日子也難熬哇!他很後悔,昨天不如拉上一個伴兒去割葛條了。要是有一個年輕人在那兒看見這種事,一進村就得報告,說不定當時就把兇手給抓住了。只要有一個伴兒,韓百安也敢跟蕭長春說了。可惜,那會兒偏偏就讓他一個人看到了。

韓百安渾身發軟地回到原來的地方,又拿起刀子,又拿起葛條,又劈起來;他的手更遲鈍了,心裡也更亂糟了。他覺著,一個人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乾淨。他恨自己,正像他恨那些應當恨的人一樣,只能在心裡恨,沒有別的辦法對付,連自己都沒有辦法對付自己的人,活著真沒味兒!

這個時候,村裡正亂。馬小辮被李世丹放了,馬立本又給大廟裡的人關起來了;彎彎繞這一夥子人正瘋子一般地到處串通,到處拉人,而場上、地裡那些幹活兒的社員,也越幹越使勁兒了。

韓百安什麼動靜也沒有聽見。他比聾子還聾。他不會想到,這會兒正有人算計他。

小院裡太安靜了,連小蜜蜂抖動翅膀的聲音都能夠聽見。突然間,平靜被一個闖進來的人打破了,韓百安不知道的事兒和想不到的事兒,跟這個人一塊兒來到了小院子裡。

韓百安做夢也不會夢見:馬之悅還會跑到他家來,還有臉找他說幾句話兒。可是,馬之悅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那顆禿光的頭頂,那張嬉笑的臉皮,那對瞇著的眼睛,韓百安往時見了是親切的,是敬佩的,這會兒是可憎的,可氣的,就好像見了一隻渾身是疙瘩的癩蛤蟆,讓人十分地噁心和討厭,又像見到一隻張開大嘴的豺狼,讓人特別地驚慌和害怕。

韓百安在發抖,手上的葛條,不住地抖抖顫顫,是氣的呢,還是怕的呢?他說不清。他想開口罵,把這個黑心的傢伙罵出去,他不敢罵。他想抬腿走,躲開這個惡毒的人,又抹不開臉。他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馬之悅在點出他到這兒來的目的之前,當然得先解釋解釋那天晚上的事兒。他蹲下身來,小聲說:「百安大哥,不是我又說你,那天晚上你辦的事兒可太不對啦!」

韓百安捺著心裡的驚慌,瞥了馬之悅一眼;暗想: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說不定來找我耍什麼鬼把戲,可不能理睬他這號人了。他想著,只顧劈葛條,沒有吭聲。

馬之悅繼續施展他的花言巧語:「那是啥時候,黑更半夜下著大雨,你跟我提那事兒,你讓我怎麼說?你知道我為你擔了多少大風大險呀!」

韓百安忍住悲傷,又瞥了馬之悅一眼;暗想:比土匪還壞,吃了你的,吞了你的,未了還要討個好名聲走,這種人可不能再沾邊兒了。他依舊做出一種無動於衷的樣子,幹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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