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章

按著過去的一般慣例,東山塢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馬子懷兩口子一定得被他們牽扯進來;正在煞費苦心搜羅人的馬之悅,早打上他們的主意了,而且認定,一口氣就能夠把他們吹起來。

馬子懷這會兒還在地裡割麥子。他聽說李世丹到村裡放了馬小辮,馬之悅又神氣起來,就有點慌神了,想找個借口,回村裡看看到底兒是怎麼一回事兒。他是生產小組的組長,是領著大夥兒割麥子的,不好意思,也不敢扔下活兒開小差。急得他從腦瓜門往下掉汗珠子。

焦振叢趕著大車來拉麥子了。他的鞭子還是抽得那麼響,步子還是邁得那麼大,好像很沉著的樣子。

馬子懷跑過來跟著裝車,一邊往車上抱麥個子,一邊瞅焦振叢,察言觀色,想討個實底兒。過了一會兒,左右看看沒旁人,就小聲問:「振叢大叔,這麥子還往場上拉呀?」

焦振叢倒覺著挺奇怪:「麥子不往場上拉,往哪兒拉?快拉好快打呀!」

馬子懷把麥子個兒放到車上,又問:「還打場哪?」

焦振叢這才明白馬子懷問這些話的意思,笑著說:「噢,子懷,你是聽見拉拉蛄叫不敢種地了,是不是呀?」

馬子懷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唉,您瞧瞧,這不又是一陣鑼一陣鼓啦?」

焦振叢說:「沒那事兒,咱們是擂戰鼓的,不亂敲鑼。只要有支書在那兒頂著,我心裡邊就有底兒。你還信不住他呀?」

「這回來的可是鄉長呀!」

「你看大夥兒吧,人家都安安定定的,你自己起哪家子矛盾呀!」

「唉,真讓我焦心,這些人,怎麼偏偏放著安定的日子不過呢?」

「子懷,不用怕,這一程子我是看出來了,不豁出去鬥爭,就沒有個安定。前邊有個好領頭兒的,咱們就跟著幹,保險沒錯兒。」

不論別人怎麼講,馬子懷心裡邊還是不住地敲鼓。他跟著焦振叢裝完了車,就讓大車擋著身子,悄悄地離開了麥子地,奔村子裡走來。

大車過了小石橋,「咕咚、咕咚」地一陣響,有幾根麥子給顛下來,掉進河裡去了,河水帶著麥子流走了。

馬子懷猛然想起昨天在這小河邊上發生的事兒。那時候,支部書記的獨生兒子丟了,好多人圍在這兒著急地找孩子,也有不少的人在背後悄悄地議論過這場災禍。那會兒,馬子懷說的話不多,心裡想的事兒可不少。他承認蕭長春是個硬漢子,蕭長春在好多地方顯示出硬勁兒,都是馬子懷親眼看見的;他對這股子硬勁兒,又吃驚,又佩服。可是他覺著,人總是骨頭摻肉長的,「硬」是有限度的;而再硬的人,也很難挺住這種親骨肉生離死別的打擊。

當時,馬子懷心裡就想:這下子,蕭長春算是趴炕了,不心疼死,也得大病一場;他一病,場上的麥子就算爛成泥了,東山塢又得重來一回去年秋天的樣子。馬子懷心裡又急又怕,甚至連農業社坍了架,自己的日子應當怎麼過,他都想了。後來,馬子懷又親眼看見蕭長春出現在這個小橋頭上,還是那麼硬,其實,比過去更硬了。這股硬勁兒,感動得多少人掉了眼淚!馬子懷也掉淚了。當然,以後的事態發展,也沒有變成像馬子懷估計的那個樣子。支部書記和貧下中農又挺住了,又把風向給扭過來了,又一次把這個要塌的天給撐住了;打場、軋麥子的活兒,反而比沒有鬧這場事兒的時候更紅火了。馬子懷又聽到人們的驚歎,又聽到另一種議論。晚上回到家,躺在炕上,又翻來覆去地一想,他好似大夢初醒,發覺自己又把事情看偏了,又把支書看低了,又把貧下中農的勁頭兒看小了。他跟女人說:「咱們這種人家,就得找一棵大樹乘涼兒呀。農業社這棵樹是最大的呀!」

沒有想到,一夜之間,又鬧出了事兒,他又不知不覺地對這棵「大樹」發生懷疑了。

馬子懷走著,想著,問自己:這回又出了一件想不到的事兒,自己是不是又把問題看偏了,又把支書看低了,又把貧下中農的勁頭兒看小了?

女人站在家門口,正神色惶恐地四處張望。剛才她從大廟門口過,親眼看見李世丹放開了馬小辮;後來,又親眼看見李世丹把韓百仲找到大廟裡,指著鼻子訓;接著,又親眼看見溝北邊一些人又揚眉吐氣地活動起來。她急著想把這件事兒告訴男人,又不敢貿然地跑到地裡去。這會兒,她見男人沒到收工的時候就回來了,更加重了慌張,一把將男人扯到門口裡邊,小聲說:「可不得了啦!我看哪,咱們日夜擔心的那種事兒,這回算真到了。」

馬子懷壓住慌亂,寬慰女人說:「不要怕,不要怕,也許虛鬧一場,照樣沒事兒……」

女人拍著手說:「這回可不是虛鬧,全是實的。我親眼看見,馬主任跟李鄉長肩並肩地站在大廟裡,乾乾脆脆把馬小辮放開了;還當著韓百仲的面,口口聲聲地說支書犯下了大錯誤……」

馬子懷吃了一驚:「支書犯了錯誤?」

「李鄉長這麼說的。」

「真說支書犯了錯誤?」

「那還假呀。我就在廟門口站著,聽得可清楚啦。」

「哎呀!蕭支書要是錯了,這不就等於咱東山塢什麼事兒全都錯了嗎?」

「有人說這回要把支書擼下台。」

「哎呀!蕭支書要是錯了,這不就等於王書記,還有上邊的好多指示啦,政策啦,全都錯了嗎?」

「有人就是這麼說的呀。說好多事兒都要從根子上變變。」

馬子懷這一回才是「最徹底」地慌了。他的臉色焦黃,追問女人:「還說什麼了?」

女人一見男人的臉上變了顏色,也跟著害起怕來,聲音發抖地說:「馬鳳蘭碰見我,問我:這一回,看你們跟誰走?」

馬子懷又倒吸了一口冷氣:「跟誰走?」

女人點點頭:「是這麼問的,問咱們跟誰走?」

馬子懷轉過身子,邁出了大門口。

女人追著問:「你到哪兒去呀?」

馬子懷說:「我得趕快到大廟裡看看風向。」

女人停在門口,望著男人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馬子懷下了坎子。他朝著正西的河邊瞥了一眼。猛然間,他又想起了去年秋後的事兒。

去年秋後,鬧了天災,生活沒有指望了,他要跟馬之悅走,要跟著溝北的人,丟開家,丟開農業社,逃到大城市去。就在村西河邊小橋頭,蕭長春攔住了拉行李的大車,奪過了馬連福手裡的鞭子;他不讓馬子懷跟溝北邊這些人走,把馬子懷留在東山塢,留在農業社;讓馬子懷跟他們壘攔洪壩、挖洩水溝、拉犁種麥子……就這樣,黨支部的人領著東山塢的社員戰勝了冬荒,熬過了年關,奪來了滿地的黃金,奪來了生活的奔頭。

馬子懷轉過身。他一抬眼,看見了辦公室的大門,也看到了往北山去的那個道岔子。他想起了半個月前的那件事兒。麥子豐收了,麥子誘惑人哪,他要跟馬之悅走,要跟溝北邊的人要求土地分紅,要多貪點兒,多分點兒。在農業社辦公室,馬子懷跟著幫幫,大鬧過幹部會,蕭長春坐在那兒,穩如泰山,制服了硬吵的馬連福,降住了軟磨的彎彎繞。第二天,就在這道岔子,蕭長春跟馬子懷談了好多話,那些話是熱的,字字句句吃進心裡;他不讓馬子懷跟溝北邊這些人走,讓馬子懷參加貧下中農代表會,讓馬子懷看一看農業社的力量,瞧一瞧社會主義的遠景。……就這樣,黨支部的人領著東山塢的社員制止了土地分紅和鬧糧的風波,投機倒把的事兒揭發了,預分方案公佈了,熱熱鬧鬧的麥收開始了,好日子到了家門口。

馬子懷站在道溝裡,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多少剛剛發生的事兒,又在他的心頭轉開了;這些事兒,宗宗件件,都連著「跟誰走」這個重要題目。彎彎繞要拉馬子懷倒賣糧食,是讓馬子懷跟他們走;馬立本拉馬子懷去「捉姦」,是拉馬子懷跟他們走。馬子懷接受了鬧幹部會對他的教訓,接受了在道岔口蕭長春對他的說服,也接受了貧下中農代表會上,那些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人給他的影響;所以,這一程子,不論大事小事,他都沒有跟馬之悅這夥人走。那麼,這一回呢?這一回的問題是從根上來了,攤在頭上了,誰是誰非,要自己去分辨了,馬子懷你跟誰走呢?

女人在院子裡兜了個圈子,對男人在這時候出去,非常不放心,就又到門口外邊張望。

她瞧見男人轉回來了,而且神態大變:臉色變紅了,腰桿變直了,腳步變穩了——喲,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他討了底,有了數?

「你回來了?」

「嗯。」

「見著誰了?」

「誰也沒有見著。」

「有底了嗎?」

「有了。」

女人奇怪了:「誰也沒見著,你怎麼就有底了?」

馬子懷平靜地說:「支書,還有貧下中農給咱底兒了。」

女人更糊塗了:「你不是誰也沒見著嗎?」

馬子懷說:「這會兒沒見著,過去不是常見著呀!」

女人說:「我真不明白。」

馬子懷說:「你就會明白——這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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