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

焦淑紅從打麥場的西邊出來,一拐進街口,就看見彎彎繞幾個人正在溝裡湊堆聚伙,又是喊,又是叫;就急忙從前門口進了家。她想拿上她那兩顆手榴彈,好趕緊奔大廟。

媽媽正在後門口站著,聽見腳步聲,就轉回來,一邊察看著閨女的臉色,一邊問:「淑紅,到底兒又出什麼事兒了?」

焦淑紅說:「出了熱鬧事兒。」她進了自己的屋,打鎖、開櫃,裡邊翻出手榴彈。

「李鄉長為什麼放了地主哇?」

「人家大概喜歡地主唄!」

「喲,還有這樣的鄉長啊!他怎麼對你百仲大叔那麼厲害呀?」

「怎麼厲害啦?」

「剛才兩個人到北院找支書來了,興許沒有找著,正在那兒吵哪。」

焦淑紅留神聽聽,北院裡的人果然正在一對一口地吵嚷著,李世丹的聲音很高,韓百仲的聲音比他還要高。她再也顧不上跟媽媽多說話兒了,又急忙從前門出來,往東走,又往北拐。

大殿裡那金山似的麥子堆,出現在她的眼前了。這是他們東山塢農業社的社員們一年辛勤勞動的收穫,是他們鬥爭的勝利果實;這裡邊有交給國家的公糧、統購糧,有社員們的口糧和秋後播種的種子,這是國家建設和社員們生活的命根子。現在,好人、壞人,眼睛都在盯著它,好人是想把它保衛住,不能讓它損失一個粒兒;壞人是想破壞它,把它變成自己的……蕭長春說得對:考驗每個人的時候到了,自己一定要經受住這場考驗!

像平常日子一樣,廟門兒四敞大開著。焦淑紅一邁進門檻子,就看見了被蓆子、木板封閉的倉庫,聞到一股子沁人肺腑的新麥的清香。

她停在門口,心裡邊突突地跳;想朝裡喊一聲「誰在這兒」,又把聲音吞住了,回手輕輕地關上了兩扇大門,插上了插關,搭上了門栓,用手拽拽,很牢靠;朝裡走兩步,把兩顆手榴彈連同袋子一起繫在腰上,拉拉衣襟蓋住,又在院子走了一圈,到處看了看。

往日裡大廟是最熱鬧的地方。韓百旺高聲地吆喝牲口,韓德大尖著嗓子唱歌,串門的人大聲說笑,加上兩盤石磨「呼呼隆隆」地響,再有木工組的斧鑿乒乒乓乓,這兒就成了一台戲。可是現在這兒是寧靜的,只有院子當中那棵古柏樹,還在微風中搖晃著枝葉,低聲地響著。

焦淑紅出現在東耳房的門口,裡邊的人誰也沒有發現她。她站在門檻子外邊,首先發現老保管不在這兒了;隨後又把屋裡的每一個人掃視一下,用心裡那個尺子衡量著他們。在這一段複雜而又尖銳的鬥爭日子裡,這個農村姑娘深刻地認識到這樣一條真理:一個人對社會主義是真心熱愛,還是暗地裡反對,不能光看他的笑臉,也不能光聽他的漂亮話兒,而是要看他的行為;行為是一個人內心世界最可靠的證明。在這個嚴重的鬥爭時刻,每個人都不能不拿出自己的真實行為來給別人看,不是好,就是壞。

豆片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豆漿鍋裡也沒有了往日的那種騰騰的熱氣。韓百旺蹲在石磨旁邊,垂著頭,叼著長桿旱煙袋,「呼嚕呼嚕」地抽著煙。這個老農民在焦淑紅的印象裡,是個心眼兒多、好打自己的小算盤、又圓圓滑滑的人;他對誰都能說到一塊兒,誰也不得罪,遇到事兒,光往後退,不往前邊靠。最近他雖然有了變化,可是大廟以外的事兒,除了打聽打聽,還是很少拿出自己的一點看法,也不大伸手;就像婆婆手底下的第三個媳婦,做現成的,也是吃現成的。

炕上有個人,大被蒙頭地躺著,從地下那雙釘著牛皮掌子的大鞋可以認出,那是韓德大。

他像是在發煩,不住地長出氣。這個小夥子在焦淑紅的印象裡,是個覺悟低、不會動腦筋、又莽莽撞撞的人,遇到事兒,只會大炮筒子似的叫喊幾句,沒有辦法,有時候還把正經的事兒當成玩笑,調皮搗蛋的事兒離不了他。

焦淑紅的眼光移到靠窗檯那邊的時候,不由得一愣。

靠窗前那張破桌子前邊,坐著個馬立本。他正手忙腳亂地翻著一個小紙本子。這個人不用說了,焦淑紅早已經認識了他。他是馬之悅的忠實走狗,心甘情願要當富農分子的繼承人;他的腦袋裡不光裝著很多見不得人的髒東西,還有貪污倒把的行為。打從撤了他的會計職務,好像有點老實了,可是,他心裡裝著什麼,又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鑽到大廟裡來,又在那兒忙得那樣認真呢?這裡邊一定有鬼!

焦淑紅看著想著,胸口突突地跳起來了。她想:眼下最要緊的一件事兒,是把馬立本趕出大廟,留他在這兒待著是非常危險的。奇怪呀,為什麼韓家爺倆允許他馬立本待在這兒,好像誰也礙不著誰的樣子呢?這爺倆上了他們的套嗎?要那樣可就複雜了。複雜就複雜,黨派自己到這兒來的,重擔子就得挑起來了;自己不能急躁,也不能大意,得使智謀,得用蕭長春經常幫助人的辦法,說服這爺倆覺悟過來,跟自己擰成一股勁兒對付馬立本,保衛這個倉庫。……她想到這兒,又鎮靜了一下,輕輕地咳嗽一聲。

韓百旺猛一抬頭,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也用眼睛觀察著焦淑紅。

馬立本扭過身子,非常得意地一笑。這個笑裡邊,包含著許多話,許多道理。

焦淑紅先問:「老保管呢?」

馬立本搶著說:「剛才李鄉長叫他到辦公室談話去了。有事兒,你到那兒找吧。」

焦淑紅心想:李世丹明明在蕭長春家,怎麼會把老保管叫到辦公室去呢?就又追問:「是誰告訴他的?」

韓百旺這才開口說:「剛才馬立本捎來的信兒。」

焦淑紅盯住馬立本:「誰讓你捎的信兒?」

馬立本把眼一翻:「讓你到這兒審案子來了!」

「你得說誰讓你捎這個信兒的!」

「保密,不告訴你。」

「保密?你們要耍什麼陰謀?」

「嘿嘿,這你就不用問了。」

韓百旺又插一句:「保管走了以後,馬立本還說,李鄉長讓他來管倉庫……」

焦淑紅更急了,質問馬立本說:「到底是誰讓你來的?」

馬立本不以為然地說:「韓百旺不是說了嗎,李、鄉、長!」

焦淑紅說:「誰讓你來的也不行,你算幹什麼吃的?」

馬立本傲慢地一晃腦袋:「幹什麼吃的嗎,這會兒還很難說!」

焦淑紅說:「你是跟壞蛋、跟地主富農穿一條褲子的貪污盜竊的罪犯!」

馬立本臉又黃了:「這個呀,咱們得重新說,重新論了。哪個是罪犯,等一會兒揭開蓋子再瞧。」

焦淑紅說:「馬立本,你不要死不低頭。告訴你,農業社你是擠不垮的,你們的靠山是靠不住的。這兒是東山塢農業社社員的倉庫,社員不說話,誰讓你來也不行。」

韓百旺低聲說了句:「這話倒是實在的……」

焦淑紅對韓百旺說:「您怎麼聽馬立本胡說,讓他這兒待著?」

韓百旺說:「唉,李鄉長不是淨辦這種怪事兒嗎!連地主都給放了。」

焦淑紅說:「他放了不算,我們還要把他抓起來。蕭支書把看守倉庫的任務可交給咱們了,咱們得看住它!」

韓百旺沒聽明白:「看住?倉庫怎麼啦?」

焦淑紅說:「剛才您怎麼說了,李鄉長光辦怪事兒;他辦怪事兒,村裡就出壞事兒,有人嚷嚷著要搶咱們的麥子!」

韓百旺手裡的煙袋,「啪噠」一聲掉在地上,接著又倒吸了一口冷氣,像釘子釘在那兒,張著大嘴巴,嘴唇乾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韓德大把被子一掄,「噌」地坐了起來,臉紅的像豬肝子,用拳頭捶著炕席,喊道:「敢!反啦?」

只有馬立本臉上放出光,伸手摸著下巴頦,嘿嘿地笑了一聲。

焦淑紅問:「你們說,要是真有人來搶咱們農業社的麥子,我們應該怎麼辦呀?」

韓百旺說:「蕭支書呢?趕快讓他拿拿主意呀!這可不行,淑紅!」

韓德大說:「沒那事兒!有我在這兒,看誰敢拿一個粒兒試試!」

馬立本又笑笑說:「找誰也不行啦,蕭支書這會兒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呀。德大你說敢不敢嗎?唉,那可得兩說著啦。這是新的局勢,也是潮流……」

韓德大說:「扯淡去吧,什麼他媽的潮流!一個當鄉長的,自己的同志孩子給壞人害了,他連一句話沒有,連一點心都不動,還給地主下氣,他是屁鄉長呀!我看他就是來這兒煽風點火的,是個地地道道的大壞蛋!」

馬立本哈哈大笑:「德大,你這股魯勁兒,如今可吃不開了。你還看不透嗎,群眾要自由,政府就得給自由;群眾不喜歡農業社,政府就不得不解散農業社。這不是一個東山塢的事兒,全國全這樣。你沒聽說北京都要來人了;你沒見鄉長都害怕了,他總比咱們這些黎民百姓看得透吧?找蕭支書?嘿嘿,他還不一定找誰哭去哪。別抱這條粗腿了,誰的腿粗,這回就要揭開蓋子看真情了。」說著,他瞥了焦淑紅一眼,「硬抗?你們幾個就能抗的住呀?這是大民主,得聽群眾的。群眾說怎麼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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