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支部書記蕭長春拼出了全身的力氣,領著二隊的社員們忙碌在打麥場上。

他站在高高的麥垛上,揮動著長柄的三股權,往下揚挑著麥穗頭;麥穗頭像片片雪團,從他揮動著的杈子頭上跌落在乎整光潔的場板上。六月的早晨,那紅艷艷的陽光披在他那結實的肩頭;晶瑩的汗珠兒,掛在他那剛毅的臉上。他這會兒,恨不得一口氣就把滿場的麥子打軋完畢,快裝倉,快送公糧,快分配。那時候,緊張的收穫時節過去了,就可以集中力量一心一意地處理東山塢一切壞人壞事,來一個徹底大掃除。隨後,工地上的幹部和社員們都回來了,跟家裡的幹部、社員們摻在一塊兒,分成幾個臨時的小隊,滅麥茬的滅麥茬,種晚棒子的種晚棒子;一個隊的人專管大田莊稼,一個隊的人專管挖水渠,另一隊的人呢,封山、栽樹……這個那個,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這兒那兒,要出現的建設場面,一定是更火熱、更有氣勢了。

男女社員們,圍著麥垛轉,繞著場板跑。他們把蕭長春從垛上拆下來的麥穗頭用杈子挑起來,就像絮棉被似的,均勻地攤曬在場板上的每一個空白的角落。

新開闢的場板上,又垛起一個新的麥垛。運麥子的大車剛剛停下,人們就一齊湧上去,又是拉又是扯地幫著車把式卸著車;兩盤鍘刀又「卡嚓卡嚓」地響起來了;麥穗頭又把新場板遮蓋起來了。

一場金子連上一場金子。

一片笑聲連上一片笑聲。

忽然,所有的人都停住手了,所有的聲音都沒了;人們驚慌地擠在一塊兒,又騷動起來了,先是小聲地議論,隨後就大聲吵嚷:

「李鄉長為什麼把馬小辮放開呀?」

「上邊有什麼新指示嗎?」

「有指示總得先通知支書呀!」

「這下要糟啦!」

蕭長春站在垛上,被這意外的騷動鬧得很奇怪。他瞧見焦二菊臉色非常難看地站在人們中間,猜到又出了什麼不妙的事兒,就大聲喊:「嗨,又怎麼啦?」

焦二菊推開圍著她的人,「登登」地跑到麥跺跟前,晃著兩隻大手說:「長春,可不得了啦!李鄉長來啦……」

「他來幹什麼啦?」

「嗨,他進了村,不分青紅皂白,就急急忙忙地把那個臭地主給放了!」

蕭長春聽了這句話,不由得渾身一震。

社員們忽忽拉拉地圍了過來,全都仰起驚恐的臉,用等待的眼光望著垛上的支部書記。

「長春,趕快拿主意吧!」

「長春,咱們不順著鄉長不行吧?」

「唉,他這麼做可不對呀!你得勸勸他呀!」

「鄉長怎麼糊塗到這個地步!」

蕭長春愣了片刻。他的許許多多設想和估計,好似急風驟雨般地從腦海裡閃過,胸口被怒氣和慌亂衝擊著,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來。接著,他提起杈子頭,使勁兒朝遠處一甩,只聽「嗡」地一聲,木杈子就落在攤著麥穗頭的場板上了;他又往垛上一坐,兩條腿往下一垂,一用勁兒,就從那高高的垛上溜到地下的人群裡。

站在垛跟前的焦二菊和焦淑紅,急忙伸手扶住他;她們立刻感到,支部書記的身上像燒著了一樣熱得燙手。

蕭長春站穩以後,問焦二菊:「他放馬小辮,也沒找百仲大舅?」

焦二菊說:「找了。把他跟焦克禮按在那兒談哪,吵得非常凶。我聽到信兒到那兒看看,就跑來告訴你。」

蕭長春又問:「為什麼放馬小辮,他說沒說?」

焦二菊說:「他的口氣可硬啦,沒有一點縫兒,一口咬定我們把馬小辮抓錯了。」

「馬之悅出面了嗎?」

「跟在李鄉長的屁股後邊,溜鬚拍馬,可神氣啦。要我看,全是這傢伙在背後使的壞。」

社員們又嚷嚷起來了:

「哎呀,李鄉長這不是幫倒忙嗎!」

「簡直是給咱們臉上抹屎呀!」

「我看哪,馬上再把馬小辮抓起來!這氣可不能受!」

蕭長春琢磨著李世丹的口氣和馬之悅出面這件事兒,感到問題非常的嚴重。他努力地鎮靜自己,回想著縣委、王國忠的幾次指示,回想著昨天晚上鄉裡武裝部長說的那幾句話,尋找著最妥當、最有力的處理辦法。他對這些驚慌而又憤怒的社員們說:「同志們,依我看,問題倒不是給咱們抹了屎和讓咱們受了氣。他這樣把人一放,說不定要給壞人助了威風,他們會趁火打劫!」

「說得對,說得對!他們正沒縫兒下蛆哪!」

「點火還不著呀!」

蕭長春說:「同志們,不要慌,不要亂,有上級黨撐腰,有大夥兒的團結一心,還有什麼怕的呢?把咱們勁頭兒拿出來,該打麥子打麥子,該割麥子割麥子,該建設還是建設;先讓百仲大舅跟他們對付著,我把那個隊的事兒關照關照;回頭,我再去找他們。」

焦振茂很擔心地看看大夥兒,又看看蕭長春,插了一句說:「長春哪,我看還是先去勸勸李鄉長吧,他是你的頂頭上級,比不了旁的人呀!」

焦淑紅倒想得很簡單,她說:「上級怎麼樣?上級不辦正確的事兒就行嗎?」

焦振茂說:「我是說,長春這裡邊有難處……」

蕭長春面對著這件事兒,的確有難處。他當了九個月支部書記,他領著大夥兒跟天鬥,跟地鬥,跟投機分子鬥,跟地主富農鬥,也跟那些要走資本主義的富裕中農鬥過;現在還給他拉開一個新的陣勢,還要跟一個有錯誤的上級鬥。他對這個領導又不是十分瞭解,只知道他過去受過處分,只知道他「有點右」,憑這一些,就可以跟李世丹來一個公開的鬥爭嗎?

他立刻就回答了自己:應當鬥爭。李世丹把馬之悅當成知己,馬之悅說什麼,他信什麼,現在又發展到,馬之悅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他不相信自己的同志,心裡沒有群眾,現在又發展到給敵人加油,給群眾潑冷水。這是原則問題,路線問題,李世丹損害了黨的利益。在一個黨員來說,沒有比黨的利益更高的利益了,應當豁出個人的東西,堅決保衛它。當然,對李世丹跟對馬之悅不一樣,需要掌握火候,需要用同志的態度,救人的心情……年輕人想到這裡,有了主心骨,也有了力量。他對焦振茂說:「您放心,沒有什麼難處。這一程子,我們過了多少江,過了多少河,還有什麼可怕呢?」

焦振茂還是有幾分擔心地說:「長春哪,不管你怎麼說不可怕,我還是得勸你幾句兒……」

焦淑紅說:「快辦正經事兒吧,您別當和事佬了。」

焦二菊也說:「振茂,你這一套,在這上邊可用不上。」

焦振茂說:「不,不,我這回可不是當和事佬,鬥是要鬥,我覺著,一樣的話,幾樣說法,千萬別把事兒弄僵了。」

蕭長春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就說:「堅持原則是犯不下錯誤的。只要我們腳跟不歪不偏,腦袋裡沒有黑點兒,不摻沙子粒,一句話兒——保衛社會主義,就算保險了。」

焦振茂著急地說:「我怎麼說清楚呢?唉,這個李鄉長跟王書記好像有點不一樣呀!」

焦淑紅又好氣又好笑地說:「瞧您說的,要是一樣,還鬥爭什麼呀!」

焦二菊有點發火了,就說:「真是廢話,王書記來了,能跟馬之悅坐在一個凳子上,給地主服務呀!長春,你快點兒發話怎麼辦吧,別耗時間了。」

蕭長春高聲地說:「要跟同志們說的話,我過去全說了,用不著再多講。一句話,不管什麼風,什麼雨,什麼雲彩,什麼火,我們永遠要做保衛黨、保衛農業社的硬骨頭。」停頓一下,對焦振茂說,「您就跟大夥兒守住這個場,這兒就是陣地。」又對焦二菊說,「您快去通知民兵,監視壞人,特別是馬小辮,不要讓他跑掉。」又對焦淑紅說,「淑紅,你趕快到大廟去,幫老保管和小樂守倉庫……」

支部書記的堅定臉色和這幾句有勁兒的話,把驚慌的人給穩住了。他們從支部書記嘴裡接受了戰鬥的任務,戰鬥的勇氣,也接受了勝利的信心。

蕭長春最後提高聲音說:「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加油吧!這也是對咱們這些人的鍛煉哪!什麼樣兒的鬥爭都得經受經受,有好處。」

焦二菊、焦淑紅憋足了勁頭,奔向各自的崗位去了。

蕭長春又朝大夥兒喊:「同志們,打麥子呀,顯顯咱們的威風吧!」

好幾個小夥子,小老虎似的竄上了高高的麥垛上,幾把三股權一齊舞動起來;麥穗兒成團成塊地摔落在場板上;鞭子又響起來,大車的輪子緩緩移動;碌碡也套上了,「吱咀咀」地滿場滾……

蕭長春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從樹杈上扯下小白褂子,就邁著堅定的腳步,朝場外走去。

他要到一隊的場上,找找喜老頭,把自己的想法跟老人家說道說道,讓老人家幫自己出出主意,同時,把那兒的工作安排妥當,回來,好一撲納心兒地投入一場特殊的戰鬥。

他從西邊出了場,抄近道兒,順著村子邊,沿著小河旁,朝北走,再往東一拐,就到了另一個打麥場的跟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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