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

「蕭長春犯錯誤了!」

「讓李鄉長給一擼到底,正在挨整哪!」

「他過去辦的事兒全不對,還得按土地分紅!」

「看樣子,上邊的政策變了,好多事兒都要變啦!」

從打馬小辮被李世丹放開、馬之悅離開李世丹回到溝北邊的街口上,這些有影沒影的謠言,就在一些人的嘴裡傳開了。先是在村裡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緊接著傳到地裡,就有人大喊大叫;霎時間,東山塢又被這歪風邪氣颳得烏雲滾滾了。

有人氣憤不平,有人擔驚害怕,也有一群人樂壞了——不論是心裡邊想,還是臉上露出來,反正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全被波動起來了。

「李鄉長為什麼跟地主一條心?」

「為什麼給馬之悅這個壞傢伙撐腰,拆咱們的台?」

「這回又夠咱支書招架的了!」

「誰給他們撐腰咱們也不怕,真理在咱們這邊!」

「麥地也是陣地,咱們不能離開這兒!」

「幹哪!使勁兒幹,就是保衛咱農業社!」

這個消息傳到正在地裡割麥子的馬大炮的耳朵裡了,樂得他一跳三尺高。他想:怪不得馬之悅總像大旱天盼雲彩、盼下雨那樣盼著李世丹來,敢情李世丹真是馬之悅手裡的人,真跟馬之悅一個心眼兒,真能按著馬之悅的意思辦事兒;李世丹對地主都能夠這麼寬大,對中農更得寬大了;李世丹能給地主行方便,也應當給馬大炮這樣的「受氣」的中農行行方便呀!

對,找他去,找他討點好處,尋點便宜,讓他把倒動糧食的事兒給抹了,讓他把拴在中農身上的繩子鬆鬆,讓他給中農出出氣。……他想著,把手裡割下來的一把麥子朝地下一扔,提著鐮刀就要走。

小組長馬長山攔住他說:「嗨,還不到收工的時候,你怎麼走呀?」

馬大炮神氣地說:「得啦,哥們,別總在屁股後邊盯著我,該鬆鬆勁兒,就鬆鬆勁兒。我看哪,乾脆,咱們誰也不用管誰啦!」

馬長山說:「咱們是農業社的社員,有組織的勞動,怎麼能誰也不管誰呢?這樣,就該亂套了。」

馬大炮笑著說:「放心吧,越是誰也不管誰,隨便一點兒,大夥兒心裡都舒暢,越亂不了套,還能少鬧一些麻煩事兒;我看哪,有些事兒,非變變不行了。」

馬長山聽出馬大炮的話裡有話,就說:「你別聽見風就來雨啦,還是走合作化的路對你有好處。」

馬大炮說:「你要說這個,我又跟你想到兩條道兒上去了。我看,單幹也有好處。各家有地,各家有牲口,咱們來一個你家跟我家比賽,我家跟你家比賽,比著勁兒把地種得好好的,打了糧食,該交公糧交公糧,該支援國家支援國家,家也發了,國也建了,這不兩全其美嗎?」

馬長山說:「別做美夢啦。我們不能再讓你走那條黑道兒,沒那日子,還是老老實實地幹活兒吧。」

馬大炮說:「先讓我回家辦點事兒,回來,咱們再老老實實地勞動。」

馬長山說:「有事兒收工再辦吧。隊裡對你們這幾戶已經夠照顧的了,該做飯的時候,讓你們家的婦女提前回去,你又來個想幹就幹,想走就走,這怎麼行呢?」

馬大炮翻白著眼說:「誰想幹就幹,想走就走啦?李鄉長到村調查工作,我得找他討論一點重要事兒。」

馬長山說:「等收了工再找還晚嗎?」

馬大炮說:「喝,你真厲害呀,連社員找鄉長說句話兒,你們都不讓?」

在旁邊割麥子的社員都氣得不得了。他們已經猜到,馬大炮為什麼一下變得這麼神氣,又為什麼這樣急著要回村找李世丹,就都站在馬長山這邊說:

「他要找李鄉長去,就讓他找去吧,找誰,我們也不怕!」

「快讓他走,沒雞蛋還不做糕了。看李鄉長再幫他辦點什麼好事兒!」

馬大炮樂顛顛地往回走。他覺著自己腰板硬了,膽子壯了,不自在的日子就要過去了,好日子就要來了。他想:李鄉長是一鄉之長,是頭頭,他都說蕭長春錯了,當然是錯了。蕭長春錯了,韓百仲也就錯了,農業社裡的好多事兒,也一定是錯了;錯了還不改,等什麼?

找到李鄉長,先跟他訴訴苦,再把對蕭長春和農業社的意見全告訴他,求他給中農謀點福利……馬大炮想到「福利」心裡又沒底兒了:是要求得大一點兒好呢,還是要求得小一點兒好呢?怎麼走,這個門口才走得進去呢?對啦,得找彎彎繞去,得讓他拿拿主意,看他是怎麼想,又要怎麼幹。

彎彎繞也用「找李鄉長討論點事兒」這個借口,請了一會兒假,正由村外邊朝回走。他耷拉著腦袋,倒背著兩隻手,慢騰騰地邁著四方步。

馬大炮屁股後邊追著他,當是他還不知道李鄉長來到的這個好消息,老遠就大喊大叫地說:「同利大叔,你還不知道呀?李鄉長來了,到村就把馬主任表揚一頓,把蕭長春擼了一頓,又把馬小辮給放開了。這會兒正在整蕭長春,說他過去辦的事兒全錯了。我這麼想,他錯了,就是咱們對了呀!」

彎彎繞扭過腦袋,看了馬大炮一眼,不停腳地朝前走。

馬大炮在旁邊追著說:「我看呀,咱們沒他媽的什麼可怕的啦。得找李鄉長去,告蕭長春一狀,讓他對咱們鬆鬆手,賣糧食的事兒,就算一筆勾銷了。」

彎彎繞依舊沒動聲色,依舊朝前走著。

馬大炮急了:「同利大叔,您這是怎麼啦?讓他們整怕了?有上邊人給咱們撐腰桿子,還不幹,等什麼時候呀?這份王八氣還沒有受夠呀?連多使一會兒牲口都不行,糧食攤在碾坨子上軋半截兒,硬讓人家給卸了。就說您吧,為那幾隻雞,受多大氣呀!滿口答應把它們再重新圈住還不行,還在會上檢討、挨罵,差一點讓他們罰一傢伙。這種事兒要是一天兩早上的還好忍,老是這麼過下去,哎喲,我的老天,我可不能受了!」

彎彎繞已經走到了自己的家門口。

門口閘著木板子,那是他挨了批評之後又重閘起來的,專門攔著雞。

一大群雞正在一個破盆子裡搶食吃。好像怕又有人抓它們似的,一見進來人,呼叫著,四處亂跑。

彎彎繞手扶著門框,高抬著大腿,邁進院子;回過身,把一塊閘著的板子掀起來,扔在一邊兒,又掀了一塊,又扔在一邊兒;隨後到了院子裡,張開兩隻胳膊,「嗚嗚」地叫著,轉著圈兒趕雞。那些雞受到突然襲擊,又飛又叫,鬧得滿院子灰塵滾滾。

瓦刀臉女人在大廟門口看了會兒熱鬧,回到家剛要點火做飯,被雞叫聲驚動了,趕忙從屋子裡跑出來,拍著手喊叫:「喲,你怎麼把板子拿掉了?雞要跑出去啦!」

彎彎繞沒吭聲,還是轉著圈兒趕雞。

瓦刀臉女人又喊叫著:「你怎麼往外趕呀?」

站在一邊的馬大炮讓他們鬧得發懵,不明白他這位大叔又在「繞」什麼哪。

彎彎繞一直把雞群趕出大門口,這才開口說:「它們這一回也該自由了!」

瓦刀臉女人想起那一天麥地的風波,心裡還是熱辣辣的難受:「唉,你還沒有讓人家整怕呀?」

彎彎繞「嘻嘻」一笑:「誰還敢整我?放心吧,李鄉長一句話,全完了。往後咱們要徹底自由,過富貴日子了!」

馬大炮這才轉過彎兒來,忍不住地一樂,又躥上來扳住彎彎繞的肩頭:「大叔,嘿嘿嘿,鬧了半天,您比我看得還透呀?快說說,您是怎麼想的呀?」

彎彎繞又把嘴閉上了,搖晃著腦袋,慢吞吞地走進屋;看看炕上,瞧瞧地下,好像到了個生地方。

馬大炮追進來,兩隻眼盯著彎彎繞的臉,著急地問:「大叔,你快說說呀?」

瓦刀臉女人也跟在旁邊,她完全裝在罐裡,比馬大炮還糊塗;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

「喲,這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呀?」

「大叔,您倒說呀!」

「真急死人!」

彎彎繞拍打著胯骨,急赤白臉地說:「唉,你們別搗亂行不行?」

馬大炮吃了一驚:「您這是怎麼啦?」

彎彎繞說:「怎麼啦,怎麼啦!我得想想,我得盤算盤算。讓我靜一點兒行不行呀?」

馬大炮說:「您還想什麼,這一回,馬主任又抖起來了,蕭長春塌架子了,沒事兒了。」

彎彎繞問他:「你知道我想的什麼?」

馬大炮眨巴著眼說:「您是不是想上一回賣那點糧食的事兒呀?」

彎彎繞藐視地一撇嘴:「賣糧食,那還算個屁事呀,我早就沒往心裡擱它了。」

馬大炮奇怪地問:「那您還想什麼呢?」

彎彎繞說:「我想想我家能分多少糧食;分了往哪兒放,怎麼個保存法兒。」

馬大炮說:「預分方案的榜單子上不是寫清楚了嗎?」

彎彎繞說:「你呀,你呀,李鄉長這一來,那就成了一張廢紙啦!我得想想,我家那幾塊地,按著麥子的成色,能產多少,又應當分多少……」

「噢,您還想土地分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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