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

鄉長李世丹的日子也不好過。鄉裡的整風準備會一直沒有開成,他寫的「翻案」材料也還沒有定稿;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個接著一個地跟著來,在這晚飯前光電話就接了三個。

第一個電話是縣委辦公室打來的。那位辦公室主任,開台就說:「你寄來的兩份材料,縣委全收到了,也研究過了;縣委不能同意你對東山塢問題的估計和判斷。你對那裡的事情作過調查研究沒有?縣委馬上要派工作組去,這之前,對一切問題不要擅自處理。」

第二個電話是公安局王科長打來的。這個本來是老熟人,也拿上了官腔:「請你把馬之悅的材料準備一下:從你初步認識他寫起,他這個勞動模範怎麼發現的,支部書記又怎麼選上的,還有你對他全面的看法。」

第三個電話是王國忠打來的,口氣也相當硬。他說:「武裝部長的意見,在我到家之前,你們先開個黨委會,我看可以開。大夥兒先湊湊情況,交換交換看法,一切問題,等我回去再決定。從材料和聽到的反映看,這一段,你在處理一些問題上是有錯誤的;我希望你能夠早一點認識到這個,多聽聽同志們的意見,多研究研究上級的指示……」

最後電話又響了,李世丹慢慢騰騰地走過去摘下耳機子,「喂」了半天,沒有了聲音。瞧他那個氣呀:「啪」地把耳機子一摔,「彭」地一聲把門踢開,闖到院子,兩隻手插在褲子兜裡,衝著北牆壁大發雷霆:「官僚主義!教條主義!不折不扣的,我沒有權力處理,又怎麼能夠把事情穩住?既然信不住我,又何必讓我參加會研究!不給我權力,光是出了事兒讓我負責,我是犯錯、挨處分的命是怎麼著?馬之悅不是今天生的,也不是昨天有的,十幾年在那兒擺著,誰不瞭解他?讓我準備他的材料,這是什麼意思?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材料上寫了,你們不信任我,又怎麼辦呢!我有錯誤,你們就沒有錯誤了?真是豈有此理……」

他把三個電話裡說的事情,全都給駁斥了,心裡憤憤的,真想找一個可以吵的人大吵一頓。

其實,剛才他聽了韓百仲匯報之後,就有點坐不住了,晚飯也沒有吃好。他不贊成別人「往泥裡踩」馬之悅,但也怕馬之悅出問題。

第一,他覺著自己對馬之悅這樣一個老部下還是十分瞭解的。當年,他一進東山塢,就聽到好多老百姓談論馬之悅的功勞,說馬之悅用腦袋保護了他們。馬之悅對上級百依百順,只要李世丹嘴唇一動,馬之悅立刻就給他做到。這樣聽話的村幹部是非常難得的。這以後,不論別人怎麼說馬之悅不好,老印象總是不能改變,還常常為馬之悅不受重視惋惜。

第二,馬之悅當勞模是他扶起來的,馬之悅當支書,也是他扶起來的;而辦這兩件事兒的時候又多少都帶一點硬「抬轎」的味道;後來,每逢鄉裡討論馬之悅的問題,他都極力保護,成了大家的對立面。根據這兩條原因,他心裡很明白:馬之悅要是從根上、梢上爛了,他都得負責任,這個責任還不小。他決不能聽之任之。可是,東山塢為什麼老是出問題呢?

這問題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幾年來,他沒有把屁股坐下來在東山塢工作過,他也不習慣來個調查研究,完全憑著馬之悅、蕭長春和韓百仲幾次跟他反映的問題,加上個人的經驗、體會進行主觀猜想和處理。

他認定東山塢這個村子「亂七八糟」;又根據這個「亂七八糟」的印象加以邏輯推理,他認為這個村子在黨群關係和幹部關係上有著尖銳的矛盾,這些矛盾都反映在幹部和群眾對農業社、對統購統銷政策的具體看法和態度上。

歸根結底,依然是老問題:是急躁冒進,還是穩步前進;一切問題都出在「急躁」還是「穩步」這兩個詞兒上。自己過去犯錯誤,就犯在「不急躁」和「太穩步」上了;眼下整風鳴放,很多人批評農村政策,領導犯了錯誤,就犯在「太急躁」和「不穩步」上了。東山塢的馬之悅穩當,「不急躁」,而蕭長春「冒失」,「太急躁」,針鋒相對,鬧起矛盾;而群眾覺悟跟不上,當權人硬是冒進,又是針鋒相對。根子就在這兒。李世丹的邏輯是這樣的。

可是,東山塢的問題發展到這麼嚴重的地步,他可沒有想到。蕭長春只是「急躁!冒進!」就會引起這麼大的民憤嗎?群眾真敢用殺害他的孩子對他進行報復嗎?看樣子,這會兒的東山塢真像馬之悅說的那樣,已經變成了一堆乾柴火,在這個風頭上,一點火就得著。開會也罷,來工作組也罷,這麼複雜的問題可怎麼澄清呢?自己是按著新形勢新特點,堅持自己的看法呢,還是看著縣委的意圖,來一個委曲求全、順風使舵呢?這真是左右為難的事兒……他發了一頓火,犯了一陣子愁,就拖著鞋,從後院踱到前院,「噌」地一轉身子,又進了自己的屋裡,差一點兒跟剛到家的大個子武裝部長撞著腦袋。

大個子武裝部長把他上下看了一眼,說:「嗨,氣頭子不小哇!」

李世丹立刻把神態緩和了一些說:「唉,生什麼氣呀,都快愁死人了。」

武裝部長好像故意拿他開玩笑:「什麼事兒能把你愁成這個樣子呢?」

李世丹往椅子上一坐說:「你不知道東山塢鬧了多大的亂子。這張擦屁股紙成了我的。你不知道這裡邊的問題多麼複雜,各種各樣的矛盾,幹部和群眾,群眾和幹部,幹部又和幹部,矛盾重重,錯綜複雜……」

武裝部長打斷他的話說:「你先別訴苦,要我看,這一張擦屁股的紙,一定得是你的。」

李世丹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什麼,一定得是我的?大灣鄉的工作全由我一個人當家嗎?集體領導,不管出了什麼事兒,得集體負責才符合原則,懂嗎?」

武裝部長說:「我怎麼不懂。旁的事兒是集體領導,這類事兒,可都是你一個人包辦的。」

「哎哎,還沒怎麼著,你就給我扣上帽子了?我在什麼地方包辦啦?」

「往縣委寫東山塢的材料,你通過黨委會討論了沒有?」

「每個黨員都應當主動地給上級黨委反映情況,這是義務,也是權利,何談包辦二字呢?」

「材料的末尾,是寫的你李世丹一個人的名字,還是寫的鄉黨委會?說呀!」

「啊,這個我司記不清了……」

「記不清啦!明明寫的是鄉黨委會,這算你個人反映情況?說一句不客氣的話兒,這是盜竊集體名義!」

李世丹開始覺著有點兒不妙,聲音低下來說:「當時就我一個人在機關裡,事情又挺急,在手續上可能有一點兒疏忽大意的地方。」

武裝部長說:「問題還不在這裡。每個黨員都有權利、有義務給上級黨委反映情況,你要知道一條原則,應當反映正確的情況,起碼得反映經過調查研究的情況。」

李世丹說:「這不過是手續上的事兒,反正我是對黨對同志負責的,我問心無愧。」

「我看你就問心有愧。我再問你一件事兒:前天晚上你把同志們都找回來幹什麼了?同志們意見大了,連炊事員、電話員對你都有了意見。你要讓同志們替你的處分翻案?」

「這不過是許許多多的矛盾裡邊的一個。他們能有什麼意見?有矛盾不解決行嗎?」

「大夥兒都要找王書記反映哪!」

「找誰怎麼著?有溝填溝,有牆拆牆,這次整風,就是要解決問題的嘛!同志們不瞭解今天的新形勢,我不計較,誰是誰非,都會馬上大白於天下!」

「我是個老粗,不會跟你咬文嚼字兒。我就知道,錯誤犯下了,處分挨了,哎,咱們在哪兒跌下的,再從哪兒爬起來,新打鑼鼓另開張,這才是一個黨員對待錯誤、對待處分的正確態度。」

「唉,你不理解一個背著處分包袱的同志,精神上該是多麼痛苦哇!當然啦,一個共產黨員應當忍受暫時的委屈,眼下不是暫時,已經好幾年,該是澄清的時候了。」

「我沒有挨過處分,可見過犯了錯誤、挨了處分的人。他們沒一個像你這樣的,把處分當個仇疙瘩記在心裡!你說你這樣幹,是要通過整風解決矛盾。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偏要跟黨矛盾呢?你不矛盾,也就省得解決了。王書記一走,全盤工作交給你了。你可好,不積極地抓工作,倒把心思全放在翻案上了。東山塢鬧亂子,跟你這股子情緒沒關係嗎?縣委下來一檢查,我看你怎麼交代!」

這當兒,幾個接到通知趕回來開會的鄉幹部,進了院子。他們洗臉、吃飯、大聲地說笑。

當做飯的孔老頭和電話員小張把東山塢發生的事兒告訴他們之後,全都驚住了:

「哎呀!這半年東山塢的工作挺好,怎麼一下子糟到這個地步呀?」

「蕭長春他們一直沒給鄉裡反映過情況嗎?誰在家蹲著了?這事兒得追查!」

「應當派個人馬上到東山塢看看哪!」

「瞧瞧,王書記才離家幾天,鬧出這種事兒,我看得追追根子,這樣下去還得了!」

那邊人們的議論,屋裡的兩個人全聽見了。

李世丹一向瞧不起武裝部長這個「大老粗」,他的話,和別人的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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