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馬翠清這個活躍分子,一天沒有在東山塢露面。

她到山上打葛條去了,太陽大平西才回來。在小河邊,她從遛騾子的馬老四嘴裡聽到小石頭丟失的消息。她馬上就說:「丟不了,準是上山捉鳥去,找不著道兒回不來了;您找個人把這葛條給弄回去,我找找他,保險找回來。」

她一口氣跑到山坡下,鑽過樹林裡,又爬上石崗子上;到處找,到處喊:「嗨,小石頭!」

山崖響起她的回聲。

她從東山根繞到北山根;又從東山根繞回來,兩條腿走酸了,嗓子也喊啞了。

這會兒,太陽從東山頭上收走了最後一片光亮,西山邊的火燒雲也在變著顏色,先是朱紅,後是橘紅,過一會兒,又變成了杏黃、淺黃,最未了變成灰白,接著就黑了。

風吹起來,吹來了夜霧,那霧從稀薄,到濃厚,把平原和山坡都給塗抹得模糊不清了。

馬翠清喘著氣,爬上一個坡子朝回走,又喊了一聲,山崖又響起迴音。

她朝那個山崖啐了一口,就坐在一塊石頭上了。她望了望變化多端的天地,又撩著衣裳襟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心裡邊挺著急,又挺納悶兒。她想: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又沒個伴兒,能夠跑到哪兒去呢?狼叼去了,虎叼去了?真像馬老四說的那樣,讓壞人把他帶走了,害死了?要是真這樣了,蕭老大該怎麼鬧呀,蕭長春該怎麼受呀?她又想,也許是一陣子虛驚,孩子沒有丟,說不定這會兒已經回到家裡了。

她想到這兒,身上來了勁頭,站起來,把大辮子朝背後一甩,就朝前走。走幾步,又轉回頭朝北山坡看看。忽見坡子底下有一團灰不溜秋的東西正在那兒活動。仔細看看,不是石頭,也不是小樹,真是一個活東西,還在動;動一下,停一停,動一下,停一停……

她的心裡一震:啊,是人,是小石頭吧?就一邊朝坡子下邊跑,一邊喊:「小石頭,小石頭!」

她跑著,喊著,越來離著越近了。果真是人。咦,小石頭沒有這麼大的個兒呀?是狗熊?

狗熊也沒有這麼小呀?她喊了一聲:「喂,前邊是誰呀?」

那邊的人搖搖晃晃地走著,聽到前邊馬翠清的喊聲,「咕咚」一下子摔倒了。

馬翠清被嚇一跳。停住想:是人,一定是病了,或是受了傷;不管是誰,也得過去看看。

那個人趴在地上,呼呼地喘著氣。

馬翠清急忙蹲下,用了很大力氣才把那個人扶起來,又把嘴伸到他的耳朵旁邊喊:「喂,喂,你怎麼啦?」

那個人長長地出了口氣:「不得了啦!」

馬翠清又是一驚:這聲音多熟,就大聲問:「喂,你是哪兒的,怎麼啦?」

那個人像是清醒了一點兒,伸出手來,在半空中抓撓著:「給,給,給我一點水,水,水……」

馬翠清這才認出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未來公爹韓百安。姑娘心裡發懵:老天,他這是到哪兒去了,又怎麼鬧成這副怪樣子呀?

韓百安還在閉著眼睛,小聲地呼喚著:「水,水……」

馬翠清想:他準是渴壞了。這裡離小河倒是不遠,可是手裡邊沒有家什,用什麼給他弄點水喝呢?講不得了,救人要緊;就背過身,抓住韓百安的兩隻胳膊,往肩頭上一搭,又一用勁兒,就給背起來了。馬翠清覺著,韓百安全身都是軟的,死沉死沉的;爬坡的時候,費勁極啦,沒走幾步,汗水就順著臉蛋往下流。她哈著腰,稍微喘了一口氣,把背上的韓百安朝上顛了顛,又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坎子上,又跳過兩道地階子,才算到了小河邊。

身子往下一蹲,韓百安就像一攤泥似的躺到地上了。

馬翠清又發了愁,沒個碗啦勺的,怎麼給他舀水呢?有了。她把韓百安放平躺著,就跑到河邊上,伏下身去捧了一捧水,跑過來,到韓百安跟前,手心裡的水已經只剩下半捧了;趕緊往韓百安的嘴裡倒。

水落到韓百安那乾熱的嘴唇上,他張開了嘴,把一口水嚥了下去。

馬翠清趕緊跑回河邊上,又捧來一捧水。

三捧水喝下去之後,韓百安甦醒過來。他坐起身,茫然地看看黃昏後的野外:「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馬翠清透了口氣,甩著手上的水說:「還問我哪,我還要問你是怎麼回事兒呢!」

韓百安一愣:「你,你,你是……」

馬翠清抹了抹腦門子上的汗水說:「別管是誰了,快回家吧!你真把人嚇得夠嗆。」

「翠,翠清?」

「對啦。來,我背你回去!」

「別,別,別價……」

「酸毛病又來了。剛才要不是我把你從坡子下邊背上來,這會兒小命都沒啦。來吧!」

韓百安看看馬翠清調過來的後背,不知道怎麼好。用了很大勁兒才說:「翠、翠清,你攙著我就行了。」

馬翠清扶著他說:「試試看,不行的話,咱們還得背著;你別拖著我慢慢挪,我家裡還有緊急事兒哪。」

韓百安依靠著馬翠清,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

馬翠清問:「行不行呀?」

韓百安說:「行,行啊。」

「咱們再快一點兒。」

「你,你怎麼知道我,我,在這兒?」

「誰知道,我是找小石頭,碰上你的。」

「小石頭?」

「小石頭丟了,急死人了!」

「丟,丟了?」

「哪都找了,沒個影子!」

「丟,丟了?」

「我也離開家半天了,還不知道找著沒有。」

「丟了?丟了?」

「全村總動員,找翻了天。」

「丟了?丟了?丟……」

馬翠清打斷他那沒有頭沒有尾的話,生氣地說:「一勁兒告訴你丟了、丟了,怎麼問個沒完了。」

韓百安丟魂落魄一般:「我,我渴的……」

「唉,一個大活人,幹嗎讓自己渴成這個樣子呀?」

「渴啦,渴啦……」

「你幹什麼去啦?」

「我,我去打葛條了……」

「喲,你打的葛條哪?」

韓百安忽然停住,左右轉著身子,兩隻手在身上這兒摸摸,那兒抓抓,說:「哎呀,我的葛條,全,全丟了;還有,有,我的鐮刀,我,我回去找。」說著,要往回轉。

馬翠清拉住他說:「瞧這份財迷,命都不一定能保,還顧一把破鐮刀哪。」

「那,那鐮刀把兒我使二十年,二十年了……」

「算了,回頭我給你一把新的,行吧?」

「這,這怎麼行?」

「行。快回去請醫生看看吧。」

韓百安只好依從。他走了幾步,嘆息一聲,又說:「翠清,要不是你,我今天真得在這兒絕難死了。你真修好了。」

馬翠清說:「該修好的時候,總得修好,我不修別的好,修的你往後能夠進步,跟咱們農業社一條心,別再跟彎彎繞、馬之悅這伙子人學,就夠本兒了。我跟你說,這伙子沒一個好人,做不出好事情來。你信不信吧?」

韓百安望著天上若隱若現的星星,深深地吸了口氣:「信了,信了……」

馬翠清挺高興,心想:韓道滿硬說他爸爸死不承認馬之悅是壞人,這不是幾句話,就把他說的承認了嗎?韓道滿就是笨哪!她說:「往後,你得多跟貧下中農學,學蕭支書那個樣子。蕭支書跟馬之悅是天上一個,地下一個。你信不信吧?」

韓百安看了看身邊的馬翠清,又深深地嘆口氣:「他是好人,是好人……」

馬翠清說:「對,蕭支書是最好的人,往後你們得聽他的話。他領的才是正道兒。」

韓百安腳步發軟地走著,他又感到天旋地轉。一下子把他轉到晌午前,轉到那山崖的半腰上。

那會兒,韓百安正在山半腰割葛條,他抓住一根,剛要下鐮刀,忽聽有人喊叫,轉頭一看,是地主馬小辮,拉著小石頭。他正納悶兒,又看到馬小辮把小石頭從山崖上推了下去……

韓百安想到這兒,「噗通」一聲,又坐到地上了。昨天晚上馬之悅昧良心那件事兒,本來對他就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一夜沒合眼,昏昏沉沉地硬著頭皮上了山,又挨了這第二回重大打擊,他可真有點挺不住了。

馬翠清趕忙扶住他。又摸了摸腦門,燙得厲害,就說:「看樣子,不光是渴的,你是病了;來吧,我還是背你走吧,快到家,好找醫生看看。」

韓百安擺了擺手,穩了穩心,又掙扎著站了起來,扶著馬翠清,朝前挪動著。腿腳比剛才更軟了。

馬翠清又急又怕:「你到底是哪兒不舒服呀?中暑啦,還是哪兒摔著了?」

韓百安搖搖頭:「沒,沒……」

他擺脫不了那個從山崖上墜落下來的影子,這影子在他腦袋裡,晃蕩來,晃蕩去,又在他的心裡晃蕩來,晃蕩去,晃蕩得他心驚肉跳。地主馬小辮被大夥兒鬥倒了,八九年不敢壞了,今兒怎麼一下子又還了陽呢?他為什麼要害小石頭呢?一個不懂事兒的孩子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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