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蕭長春拐出衚衕口的時候,就見韓百仲從獅子院走出來了。

韓百仲也離著老遠就看見了蕭長春。

從打發現丟了孩子到現在,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兩個人往一塊兒走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光對在一起了。

兩個戰友,立刻就明瞭彼此的心境,用不著耗費這寶貴的時光,再藉助語言交談;動盪在心頭的話,都在這對視中交流了。

蕭長春先開口,談起他們急應當談的話;他問:「抓住一點線索沒有?」他像瞭解一件極為普通的工作。

韓百仲回答說:「看這樣子,倒像有一點門兒。」他也像匯報一件平常的事情。

他們都把自己得到的情況擺了擺,也把自己的想法擺了擺。

蕭長春說:「好哇。幾條道兒一齊走,總可以找出眉目來。一會兒工作安排定了,您得快到鄉裡去報告,得靠領導幫著咱們破案。」

韓百仲說:「摸出點頭腦再去;看這一回李鄉長還說什麼,總得動動心了吧?走,到裡邊去,我再跟你詳細說說。」

蕭長春一邊跟著他往獅子院裡走,一邊說:「我不能在這兒多待,二隊場上只有淑紅爺倆領著幹,馬翠清上山打葛條還沒有回來,我得照看一下。」

韓百仲說:「我剛去看了,人們全讓你給鼓動起來了,幹得滿歡。回頭,我再讓你舅媽跟著幹去。沒問題。」

他們說著話兒,走進了韓小樂住的那間小耳房裡。

獅子院擺下了兩個戰場:焦二菊和獅子院的幾個貧農正在喜老頭屋裡跟馬志德刨馬小辮的根;福奶奶跟志泉媳婦和玉珍,正在屋裡跟李秀敏問馬小辮的底。喜老頭屋裡的聲音很高,福奶奶屋裡的聲音很低……

蕭長春蹲在炕沿上一邊捲著紙煙,一邊聽著兩個屋子裡的動靜,笑笑說:「聽這聲音,馬志德不大好辦吧?」

韓百仲說:「你的耳朵倒靈,一聽就聽出來了。」

蕭長春說:「不光是聽,根據過去的情形看,也會是這個樣子。」

韓百仲擰上一鍋子煙,朝蕭長春跟前湊湊,說:「看樣子,李秀敏是有點覺悟了,也敢說實話。她說,那天晚上吵架,是因為馬志新給馬小辮來了信……」

蕭長春很注意這個線索:「噢,來信了?這麼說馬志新早就跟馬之悅搭上頭了。」

韓百仲說:「她不識字兒,信上都寫的什麼,她只知道個大概;她說,當時馬小辮喊叫要變天。小子,真能做夢呀!還想變天哪!」

蕭長春追問:「還有什麼?」

韓百仲說:「她昨天晌午回來做飯,馬鳳蘭、馬齋全到馬小辮的屋裡去了,嘀咕了好長時間;她就聽見一句,馬小辮說:『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們還得想辦法幹一傢伙!』下邊就是小聲嘁喳了。」

蕭長春在心裡掂著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今天這事兒,可能就是他們要幹的那一傢伙吧?還有呢?」

韓百仲說:「其餘的就是說他們家裡的摩擦了。她還一個勁兒要求福奶奶找找你,讓你跟馬志德好好說說,想要搬出來,跟馬小辮分家單過……」

蕭長春問:「馬志德暴露一點東西沒有?」

韓百仲皺皺眉頭說:「不太實在。按說,這傢伙比李秀敏知道的事情多;馬小辮他們總會把李秀敏當外人看,深一點的事兒,不一定全都讓她知道。可惜馬志德把口封得死死的,半個字兒都不透,除了承認他爸爸有點牢騷,別的全說沒有,還給他爸爸抹脂粉;說他爸爸只動嘴,不動手,從來沒看他幹過破壞事兒。看那樣子,還有點怕我們把他爸屈賴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哇!」

蕭長春說:「馬小辮也不一定會把自己的底子全讓馬志德知道。馬志德跟馬志新不一樣,跟馬立本也不一樣;他們父子兩個之間,也不是很嚴絲合縫的。再說,馬志德的覺悟還很低,揭幾句破壞話兒,他能做,要揭害孩子這個大事兒,他就是知道一點眉目,也得掂一掂份量,才能開口。您說呢?」

韓百仲沉思了一下說:「倒也是。」

蕭長春說:「所以我們對他們不要硬追問,先從他們身上摸摸線索就行了。」

韓百仲跳下炕說:「對,我把福奶奶叫出來,把你這幾句話告訴她。」

蕭長春攔住他說:「還有。咱們平時沒有把他們當地主分子對待過,遇到了事情,更得這樣。告訴福奶奶,不要光迫情況,也得多給他們擺前途,給他們指出路。」

韓百仲拍著大腿說:「對,對,先挖渠後引水。」

蕭長春說:「看這情形,我就暫時不找馬志德了,談不出什麼結果,反而讓他們多心。您看呢?」

韓百仲說:「也好。」

兩個人正在談著,大門口傳來一片吵嚷聲。

原來,馬鳳蘭跑回家裡,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跟馬之悅匯報一遍,就又轉回來了。她怕從馬志德和李秀敏這兩個人身上出婁子。她心裡猜測著:自己整個上午演的戲,這兩口子是當真了,還是沒當真?他們對這件大事兒到底兒看出什麼苗頭沒有?這兩個人讓別人挑唆壞了,跟老人家總是別彆扭扭地不合台,特別是李秀敏,更是一心想跳槽子;剛才又無端地跟她吵了一頓,火頂著火,再讓獅子院的人一哄弄,那嘴還關住門了的?馬鳳蘭越想越怕,也顧不上好多了,就要闖進獅子院聽聽風聲,好馬上回去報告馬之悅,研究下一步對策。

志泉媳婦和喜奶奶一邊一個站在大門口;嘴裡沒說話兒,那神態卻像告訴這個胖女人:不許你進去!

馬鳳蘭老遠就跟她們打招呼:「吃啦?」

兩個人沒有理她。

馬鳳蘭厚著臉皮兒上了台階。

志泉媳婦說話了:「你要幹什麼?」

馬鳳蘭說:「串個門兒。」

喜奶奶說:「裡邊有事兒,閒人免進。」

馬鳳蘭說:「唉,不讓別人進去,還不讓我進去。」

志泉媳婦哼了一聲:「你怎麼著呢?」

馬鳳蘭說:「咱們別大水沖倒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哪!」

喜奶奶撇著沒牙的嘴:「聽聽,還是一家哪!」

馬鳳蘭假裝生氣地說:「怎麼又不是一家啦?」

志泉媳婦說:「壓根兒就沒一家過。」

喜奶奶說:「誰跟地主閨女一家呀!」

這一老一少在東山塢一向是老老實實不得罪人的,這回如此之厲害,馬鳳蘭真沒想到,剛要撒潑,見韓百仲從裡邊走出來了,鼻子使勁兒哼了兩聲,扭著肉滾滾的腳,朝家走了。

韓百仲是出來叫福奶奶的,沒想到一舉兩得,把剛才蕭長春的意見跟福奶奶傳達了,還嚇跑了馬鳳蘭,不由得笑了笑,又回到小耳房裡,對蕭長春說:「看樣子,馬之悅慌了,派了個間諜來探情報。」

蕭長春說:「不光是來探情報吧?是給馬志德兩口子加壓力來了。」

兩個人又談起下一步工作安排。剛談完,就聽得院子裡響起一串急促、慌亂的腳步聲。

接著,有人大喊大叫:「姐呀,姐呀!不得了啦!」

韓百仲拉開門,探頭朝外一看,只見焦慶媳婦面黃如紙地站在院子裡。她兩隻手緊緊地抓著衣裳大襟兒,裡邊像是兜著什麼東西似的沉重地往下墜著。她的身後邊還跟著兩個流著鼻涕眼淚的孩子。

每個屋裡的人聽見怪聲怪調兒,全都跑出來了。

蕭長春也跟在韓百仲身後,擠到屋外邊,揣測著又出了什麼事兒。

焦慶媳婦找到了人群裡的焦二菊,撲過來,帶著哭腔說:「姐呀,姐呀,快,快救命啊!」

焦二菊被她鬧的又急又懵,連忙躲閃著說:「你跑這兒叫喚什麼呀!啊?」

焦慶媳婦渾身不住地打著哆嗦,抓住焦二菊不放手:「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

焦二菊罵道:「瞧你這副厭相,不嫌丟人。怎麼回事兒,你倒是說呀!」

焦慶媳婦定了定神說:「我,我正餵豬,孩子,要吃東西,我回去拿,回來一看,豬把槽子掀倒了,裡邊掉下,掉下……媽呀,嚇死我了……」

焦二菊迫問她:「掉下什麼了?」

福奶奶也過來說:「別急,別慌,慢慢說。」

喜奶奶說:「到屋說吧。」

焦慶媳婦兩隻手一鬆,只聽「叮噹」一聲響,一把尖刀子從衣襟裡跌下來,摔在她的腳下。

人們一看全都愣住了。

焦慶媳婦兩條腿一軟,「噗通」一聲坐在地下,天呀地呀哭起來:「哎喲,可不得了啦!……」

人們又呼啦一下子圍了上來,只顧看刀,哪還顧上勸人呢?

那把刀像有電似的,一下子觸到馬志德的心上;接著,又觸到李秀敏的心上,兩口子同時一抬頭,電流又把他們連接起來——都呆住了。

一個多麼可怕的聯想,衝到馬志德的眼前:昨天早上,他的爸爸馬小辮,在屋子裡磨的那把刀子,是不是它呀?它怎麼會跑到焦慶家去了呢?真像別人說的那樣,自己的爸爸是個死不悔改的地主,不光嘴裡說,手也動了,是個持刀行兇的劊子手?他不敢想了。他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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