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

整個上午,馬鳳蘭唱的是另一齣戲。

早上,馬小辮把殺人的念頭和行動的安排跟馬鳳蘭一說,這個胖女人哆嗦了一陣子之後,立刻就全盤贊成了。她送走了馬小辮,急急忙忙地給馬之悅報了信兒,兩口子爭了幾句,吵了幾句,罵了幾句,最後,又這般如此地一商量,她就慌慌張張地跑回馬小辮的家裡。馬志德和李秀敏兩口子都到隊裡幹活兒還沒回來,這個灰暗的小院子裡,除了老鼠,再沒有一個會出氣的東西。大門下了天插關(插關在上門坎上,可以從外邊伸進手來開關),廂屋門閉著,北屋門掩著,冷冷清清,像座斷了香火的小廟。

馬鳳蘭開了大門,回手又關上了。先奔廂屋,見裡邊確實沒有人,就又進了北屋,一步邁上炕,拉開行李卷兒,把一隻大雙人枕頭橫墊在另一隻小枕頭上,給枕頭蓋上了被窩;又把壺啦,碗啦,煙袋荷包啦,全都擺在枕頭旁邊;隨後又從後院端來一個尿盆子,往裡邊倒了點茶葉水,放在炕沿邊下。

她把一切全安排妥當了,前前後後巡邏一遍,這才透了口氣。過了一陣兒,站在前門口,嘴巴衝著獅子院,就虛張聲勢地喊開了:「嗨,志德,志德家,有你們這樣的嗎?老人病得這麼厲害,你們全拍拍屁股走開了?都哪兒去了?大伯,您不用急,等我把他們找回來……志德,志德家!」

前門口喊了一陣子,又到後門口。

後院的石頭桌子下邊臥著一隻大花貓,讓她嚇得一躥,從水溝眼鑽出去了。

馬鳳蘭踮著腳,嘴巴衝著場院那邊又假裝瘋魔地喊起來了:「志德,志德家,嗨,你們到哪兒去了?大伯病這樣,你們全走了?快回來吧,別見死不救哇!……志德、志德呀!」

她的喊叫聲首先驚動了獅子院的福奶奶。福奶奶站在牆根下邊,仔細地聽了聽,又走出來,站在馬小辮家的門口外邊聽了會兒。

自從喜老頭管上了一隊的工作,緊接著又搬到場上住,獅子院監視馬小辮的事兒,就暫時由她代管了。正是麥秋忙月,院子裡的人不是忙在場裡,就是忙在地裡,頂著星星出工,又得頂著星星收工;福奶奶一個人照管這個大院子,招呼著孩子,又要忙三頓飯,真夠她累的了。她擔心自己完不成這個任務,曾經找過喜老頭。喜老頭說:如今最當緊的是場院,得把它保衛住。福奶奶也曾把院子裡的人找到一塊兒商量過,大夥兒也都忙得不得了。福奶奶只好兜起這一大堆工作。

這會兒,福奶奶回家拿鐵掀,要幫場上的人展場,聽完馬鳳蘭的喊叫,便叫出她的小孫女:「小華,來,到門口玩;玩的時候,眼睛瞧著那個門口點,誰來了,誰走了,回頭告訴我。」又囑咐幾句,就往隊部走。她們小組的婦女上午幫隊裡選雜豆種,李秀敏也在那兒,得叫她回來看看馬鳳蘭喊叫什麼。

迎面走來了焦克禮。他扛著幾把鐵鎬,問福奶奶:「您不是做場去嗎,怎麼往這邊走呀?」

福奶奶小聲說:「那個臭地主鬧什麼病啦?死呀活的,好像挺厲害。」

焦克禮氣憤地說:「屁病也不準有,又想逃避幹活兒。一會兒我揪他狗日的去!」

福奶奶說:「對啦。我先告訴李秀敏一聲,讓她回家看看,到場裡,你讓馬志德也回趟家吧。」

焦克禮答應一聲,就走了。

福奶奶來到隊部的時候,見李秀敏和玉珍正一邊挑著豆種,一邊小聲地說話兒,就走到李秀敏跟前說:「秀敏,你那公爹又鬧什麼病啦?」

李秀敏說:「管他什麼病,早死早滅,好讓別人早一天乾淨乾淨。」

福奶奶說:「快回去看看吧,你那大姑子姐正在叫喊你們兩個哪。」

李秀敏說:「人家是一個心眼兒,她在那兒,什麼事全辦了,還叫我們幹什麼呀!」

玉珍說:「說不定又使什麼手腕兒呢。我還是那句話,乾脆跟他分家,一刀兩斷!」

李秀敏說:「我早就有這個打算,志德總是藕斷絲連的,連累我跟他們受罪。」

福奶奶說:「倒不一定分開過日子,腦袋裡分了家,比什麼都要緊。你們兩口子要是真能跟農業社一條心,跟他住在一塊兒,倒也是一雙眼睛。秀敏你看,咱們農業社可沒把你們兩口子劃到地主那邊去。百仲開地富會,多會兒找過你們?你們年紀小,沒跟他一塊兒剝削過人,也不會恨新社會,不能把你們一勺燴。怎麼當人,怎麼走路,全憑你們兩口子自己拿主意啦。這些往後再說,快回去看看,有啥情況,告訴我一聲。」

李秀敏皺著眉頭,打著唉聲,慢吞吞地走了。

焦克禮來到場上,就跟馬志德說:「你爸爸到底是鬧什麼哪?真病還是假病呀?」

馬志德說:「誰知道他,總是病不離身。」

焦克禮說:「快回去看看,是真是假,回來跟我說一聲。」

馬志德放下工具,急忙往家走。他剛離開場院,蕭家丟孩子的事兒就傳到了。

這兩天,馬志德跟喜老頭、焦克禮這伙子貧農一塊兒幹活,聽了好多有關他爸爸過去為非作歹、欺壓窮人的事情。不論別人怎麼說,他想恨自己的爸爸,又恨不起來;恨起來了,也恨不長久,一見爸爸那副老態龍鍾的可憐樣兒,心就軟了。他在書本上、戲曲裡和電影裡看見過好多可惡的地主。他恨的那些地主,不是漢奸,就是跟特務勾搭,可是,他爸爸不那樣;日本鬼子在這兒的時候,他沒有辦過公事,連炮樓都沒進去過,只是地多一點,財產多一些,從來沒有沾過官派。他恨的那些地主,不是流氓,就是惡霸,可是他爸爸從年輕時候起就煙酒不聞,更沒有娶過三妻四妾。他恨的那些地主,都是殺人的劊子手,可是他爸爸信了一輩子佛,燒了一輩子香,連一隻雞都沒有親自殺過。……有一回,他到大灣看電影,看的是「白毛女」。他恨透了那個地主黃世仁。回來的路上,他跟馬之悅走一道兒。他說:「姐夫,地主真可恨。我要搬家自己過了。」馬之悅笑笑說:「小孩子家的見識。地主有各種各樣的地主,就跟貧農有各種各樣的貧農一樣;地主不一定都壞,貧農不一定都好。」從一個老幹部、老黨員嘴裡說出來的這句話,給這個年輕人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啊!後來,加上在北京念大學、見識廣的兄弟也不斷這麼講,他就認定了他的爸爸是那一類並不太壞的地主。在以後的日子裡,儘管他跟自己的爸爸有摩擦,有矛盾,他埋怨他爸爸不老實,卻又不知不覺地帶著一點同情心。那一天,他爸爸給他翻家譜,有意要圈攏他的心,他卻在無意之間,看到了他祖宗的醜惡歷史;加上在場上幹活的人們不斷地翻馬小辮的老賬,喜老頭有意用道理指點他,他漸漸地開了竅。可是,他爸爸會不會有破壞活動?他卻認定不會有,他說他爸爸只是嘴不老實,手還是老實的,別人偏偏不這樣認識,這就使得他沒有主心骨兒了。他走回他那沒有快樂、沒有幸福的家。

馬鳳蘭還在屋門口喊叫:「你們全都六親不認了?忠孝仁義,從古至今全都講究,你們把它抹了!」

馬志德走進院子,到水缸跟前,抓過瓢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這才喘著氣問:「怎麼啦?」

馬鳳蘭拍著肉囊囊的大腿,喊的聲音更大了:「怎麼啦,你還不知道哇?老爺子病重了。」

馬志德奇怪地說:「早起還好好的呀!」

馬鳳蘭一翻白眼兒說:「放屁去吧!他在我家炕上哼了一夜,我不比你知道呀!」

馬志德說:「是嘛,我們早起出工,他還在後門口跟馬齋聊天哪!」

馬鳳蘭說:「他那病你不知道,不是說犯就犯嗎?」

馬志德說:「我問問他要不要請先生看看。」說著就要往北屋走。

馬鳳蘭攔住他,小聲說:「你們把他氣壞了,見了又要吵。你在外邊等等,讓我問他請先生不。」說著進了堂屋,扒著裡屋的門簾兒,衝著空被窩小聲地問:「大伯,大伯,志德回來了,請個先生看看吧?」

馬志德站在門口外邊聽著。

馬鳳蘭在屋裡說:「唉,別心疼錢啦,治病要緊呀。瞧您,他倆手頭緊,不是還有我們嗎?」

聽到這兒,馬志德心裡倒有點熱乎乎的。

馬鳳蘭在屋裡又說:「好,好……」

馬志德一步進了屋。

馬鳳蘭連忙把他推出來,小聲說:「別打攪他了。快找秀敏,給他做碗熱湯喝。沒面,我家有。」

馬志德一邊朝外退一邊說:「面有。」

馬鳳蘭問:「秀敏哪?」

馬志德說:「挑豆種去了。」

馬鳳蘭說:「瞧你們,我昨天怎麼對你們說的,這幾天不用於活去,怎麼偏去。」

馬志德說:「大夥兒都在忙……」

馬鳳蘭說:「讓他們忙去吧。你呀,你也不小了,該長點心了。這日子不是咱們的……」

馬志德說:「你怎麼也說這個呀!不是咱們的,又是誰的呢?」

馬鳳蘭說:「扯著人家的衣裳襟過,好受哇?哪個人背後不指你脖頸子:地主的兒子,地主的兒子!說咱們過去剝削了人家,人家這會兒剝削咱們哪!」

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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