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東山塢最緊張的地方,是金泉河的岸邊上。

好多人都圍到這兒來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壓壓一大片。溝南邊那些擁護、愛戴支部書記的人就不用說了,連溝北邊那些跟支部書記有點意見的富足戶,也來了不少,連馬大炮、把門虎,也摻在人群裡了。

人們議論著,喊叫著,折騰著。

焦振茂拼了老命,跟焦克禮、韓德大這一群小夥子們泡在河水裡。他們都只穿著短褲,半個身子浸在水裡,像摸魚似的摸著。這裡邊還有一個女的,那是焦淑紅。她從場上跑出來,就奔大灣了,供銷社、鄉政府全都找了個遍;回來路過這兒,見好多人在河水裡摸孩子,她都沒有顧上脫下鞋襪,就跳在水裡來了,濕衣服貼在身上,連頭髮梢都是水淋淋的。

河水只沒到腿根子,河面也不寬;按說,孩子就是掉在河裡,也不至於淹死;而他們都像被這突然而來的禍事迷了心竅似的,相信了不知道從哪個人嘴裡提出來的「建議」,而且對這裡抱著很大的希望,甚至有人肯定孩子就在河裡。

蕭老大哭得死去活來。在這個老人的精神天地裡,上靠兒子,下靠孫子,除了這兩個人,他還有什麼更為寶貴的私人財富呢?在平常的生活裡,他比兒子更愛這孫子,甚至於愛孫子比愛兒子還要重一些,他怎麼能失去這麼一個好孫子呢?他就有這獨根獨苗的一個呀!從打孫子滿月,他就抱著,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活像個影子,寸步不離。可是今天早上,他偏偏把孫子一個人扔在家裡了,偏偏就光顧忙著去整理那些被風雨弄倒了的青菜,把孫子給忘了。他覺著,孫子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全是自己的罪過;自己對不起孫子,對不起兒子,也對不起自己。沒有了孫子,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

淑紅媽和克禮媽一邊一個攙扶著蕭老大站在河邊上,看著水裡的人摸索,同時不住聲地解勸著、安慰著蕭老大,說盡了開心的話兒。

岸上圍著的人,差不多都是從打麥場上來的。他們身上披著土,臉上淌著汗,一個個瞪大眼睛盯著河裡邊的人。小孩子們恐懼地躲在大人的身背後;女人們紅著眼圈,焦急、嘆息,小聲地用這個事實教訓著她們那些不聽話的兒女們,往後不要離開家,不要淘氣。

空氣緊張又沉悶,讓人透不過氣來。

馬之悅是最遲到這兒來的人,卻是這裡邊最早知道消息的人。早上,馬小辮一溜出後門口,馬鳳蘭就回家一趟,給他來了個「先斬後奏」。他一聽立刻就急了,開腿就往外跑,想把馬小辮追回來。他要真追的話,是能夠追上的,因為離著北山頂多不過一里多地。可是他一出黑漆大門,朝溝南蕭長春那三間土房脊瞥了一眼,心裡打個轉,又退回來了。他衝著馬鳳蘭把馬小辮罵了一頓。隨後,他就跑到一隊的打麥場上幹活去了。他跟著社員們平地,跟著撒麥花秸,跟著揭蓆子。他幹得既不顯著挺賣勁兒,也不顯著挺鬆懈;既沒有得意忘形,更沒有垂頭喪氣。他不緊不慢,不慌不忙,還跟平常一個做派。他只有一點,在人們不知不覺中跟過去不一樣了:整個上午,他寸步沒有離開場院,而且總在喜老頭的眼前晃來晃去。一直到丟孩子的事兒在場上「轟」開了,他才有一點兒犯難:是積極地跟著找孩子呢,還是消極一點兒不聞不問呢?積極了,人家會懷疑自己高興,懷疑自己幸災樂禍;消極了,人家也會懷疑,人家會懷疑自己故意穩當,實際上心中有數兒。他想來想去,還是兩摻著好:不太積極,也別太消極。他把主意打定,當著幹部面上旁敲側擊,勸別人丟下手裡的重要活兒找孩子,背著幹部面就強「拉夫」,逼別人找孩子。等到人們全都動起來了,他才又用「兩摻」著的神態,來到了河邊上「督陣」。他到這兒一瞧沒有蕭長春,心裡又嘀咕開了:這小子準慌了,不是上孩子的姥家去找,就是上孩子的姑家去找啦。別看平時喊叫什麼「硬骨頭」精神,沒給你動真的,當然可以硬,一動真的,怎麼樣,軟了吧?原形全露出來了吧?哪個人不是骨頭摻肉長的,哪個人是鐵打的?小子,這回讓你經受經受吧。讓你小子從此以後抬不起頭來,直不起腰來,看你還搞社會主義不搞啦!他又想:好極啦,這會兒正是爭分奪秒的時候,亂上一天,麥子就爛了,麥子一爛,群眾的勁兒沒了,李世丹一來,北京的馬志新再一到,嘿,你瞧馬之悅美不美!

嘩啦、嘩啦,人們在河裡邊翻騰著。

焦克禮是第一個跳到河裡來的,開頭摸得最沖,過一會兒,他對這種找孩子的辦法發生懷疑了。他直起身,抹著臉上的水,對旁邊的焦振茂說:「大伯,我看沒在河裡,這麼一條窄河溝,怎麼能淹死人呢?」

焦振茂一邊摸著一邊話:「那是孩子,不是大人,沒腿腕子的水也能淹著。」他不忍心說淹死,這個時候明明是找死孩子,「死」字兒又得忌諱。

韓德大也說:「摸了這麼半天,就是一塊磚頭也該摸著了。我看,咱們快想別的辦法吧。」

焦淑紅很著急,帶著變了音的腔調說:「看你們兩個,這是啥時候還有心緒抬槓呀!」

焦克禮不吭聲了。

馬之悅想趁機會稍稍放一點兒「熱氣」,就給大夥兒鼓著勁兒說:「摸,摸,越細越好;這兒摸不著,咱們往下游摸,十里長河全摸遍,不摸著,不能收兵!」

蕭老大給大夥兒說好話:「鄉親們辛苦,辛苦,看在長春的面上,你們也要幫到底兒呀!」

馬之悅說:「這個你就放心吧,誰也不能不幫忙。就算平時有點小摩擦,也不會拿別人的痛苦趁心願,那就不叫人啦。摩擦是摩擦,那是為公事,跟私事沒關係。」

好多人都聽出這句話不是味兒,因為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候,就沒有頂他。

馬之悅又朝河裡邊的人大聲喊叫:「摸摸,河中間,都賣把子力氣,都賣把子力氣,早點摸上來,還能救活。德大,你怎麼不往深處去呀,淹不死,哪像個小夥子呀!真膽小到家了……」

韓德大本來對馬之悅站在高岸上指手畫腳就不高興,明知道他對支書丟孩子的事兒高興得拍屁股樂,倒偏偏跑這兒虛情假意地充好人,恨不得上去踢他一腳解解氣;聽他指名點姓,再也忍不住了,噌地直起身,衝著馬之悅說:「你別在這兒喊叫好不好?」

馬之悅把臉一繃:「嘿,你這小子,這是對誰說話呢?沒大沒小啦?」

韓德大說:「就對你!」

馬之悅急了:「你對我耍什麼野蠻?我為誰?」

韓德大說:「我看你是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

馬之悅像是心口窩挨了一刀子。這小夥子一句話戳在他的心病上;這句話當著這麼多人說,他覺著不光是面子實在過不去,要是白挨了,也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就跺著腳罵:「狗日的,你上來,我揍扁你!」

韓德大說:「你才是狗日的!上來怎麼,你敢摸這老爺一下子試試看!」

「嗨,小子,真混蛋!」

「你是個大混蛋,頭號的!」

馬之悅在東山塢幹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當眾挨罵,他哪裡受得住呢?他往前跨一步,要跳到河裡揍韓德大。他想,這樣一來,亂上加亂,魚目混珠,不光可以給自己多保點險,還能夠拖延找孩子的時間。拖到日頭落山就好了,馬小辮就能安全回來;那滿場的麥子一點兒也不能打了……

韓德大也朝岸上闖過來了。

人們拉開了架。

「馬主任,別跟孩子家一般見識!」

「德大,別耍小孩子脾氣呀!」

馬之悅說:「不衝著蕭老大,我饒不了你!」

韓德大說:「不用在人前賣乖,你心裡邊這會兒想什麼,你當別人不知哇?」

人們又說又勸,加上蕭老大又哭起來了,兩個人才停住叫罵。

河裡的人們朝小橋子那邊移過去,繼續摸著。站在河岸上焦急觀看的人,也跟過來。這裡的空氣越來越沉悶了。

就在這個時候,蕭長春凜然地出現在小橋頭。河風吹動著他的衣襟和褲腳,偏西的太陽直射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那炯炯閃光的眼睛,在這邊的人群裡掃了一下,而後,舉起一隻大手,高聲地喊道:「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都去打場,都去打場呀!」

他這一喊不要緊,給河邊上的人一個錯覺,全當是他把孩子找到了;「呼啦」一下子,全都擁了過來。

蕭老大立刻打起精神,也不用別人攙著了,晃晃悠悠地跟著大夥兒跑。他想,孫子找到了,沒有丟,沒有死,還會像過去那麼天真活潑的樣子,還會像過去那樣跟在他的身邊跑著、鬧著玩,坐在他的身邊吃著東西,躺在他的身邊睡覺;還會像過去那樣淘氣,那樣撒嬌,還是他的寶貝兒,他的依靠,他過日子、奔前程的希望……

焦淑紅、焦克禮、韓德大這伙子人是一個心思。他們的支部書記的孩子找到了,他們的支部書記沒有遭到不幸,不會讓好人難過,不會讓壞人趁願……

焦振茂、淑紅媽、克禮媽這些年老的人,跟多數人也是一個心思,他們轉驚為喜,臉上全都露出了笑容……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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