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東山塢冷清起來啦,好幾條街都空著,連一個小孩子都沒有。只是北坎子上聚著仨一群倆一夥的人,沒邊沒沿地議論著,那氣氛顯得格外緊張。

彎彎繞端著飯碗,蹲在他家門口的石頭上,一邊無心地吃著,一邊發愁想心思。他的臉色很難看。

瓦刀臉女人緊緊地抱著她家的小閨女,好像怕冷不防過來一個人給她奪走似的。

馬大炮的哥哥站在彎彎繞跟前,正跟一夥子人「抬槓」:「我就不信一個小孩子能丟了!」

瓦刀臉女人說:「你不信行嗎,那麼多的人,找翻了天都沒有找到哇!」

一個女人說:「剛才五嬸講,興許有人搗鬼。」

另一個女人說:「唉,哪有這麼狼心狗肺的人哪!」

聽到「興許有人搗鬼」這句話,好幾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真有這種狠心腸的人?有多大的仇,動人命呀!」

「找不著孩子,瞎胡猜哪!」

「殺了人,也總會留下個屍首什麼的。」

「敢幹這種事兒的人,不會是莊稼戶,還能讓你拿到贓證。」

馬大炮的哥哥見彎彎繞一直不吭聲,就對他說:「同利大叔,您比我們的眼光亮,您看這事兒屬著哪一碼?」

彎彎繞往嘴裡扒了一口飯,盯著飯碗裡的米粒兒說:「唉,我覺著也不會有這種事兒,哪能呢!咱東山塢的事兒,還沒到動人命的地步吧?」

馬大炮的哥哥說:「我也是這麼看。當然啦,支書實在是積極得過火,老虎掉山澗——傷人太重了……」

彎彎繞說:「他也傷了我,我能跟他動刀子嗎?慢說他沒有把人逼到那份兒上,就是逼我沒路走了,我也不幹,我還想多活幾天哪!」

馬大炮的哥哥搖搖頭:「真是怪事兒。」

好幾個人也跟著搖搖頭。彎彎繞都看不透的事兒,他們當然更看不透了。

「唉!咱們東山塢啥事兒都有!」

「唉!沒有個安定日子!」

瓦刀臉女人對小閨女說:「聽見沒有,往後可不要亂跑,聽見沒有?」

彎彎繞站起來,對女人說:「你嚇唬她幹什麼呀?不用看見一點雲彩毛毛就躲雨,很難說是怎麼一回事兒呢。」他說著,端著空飯碗往院裡走。

那一群公雞、母雞,當是主人來餵糧食,呼叫著、跳躍著把彎彎繞圍上了。

彎彎繞「喔嗤喔嗤」地轟它們,心上立刻掠過前幾天那場「雞的風波」。事情過去了好幾天,啥時候想起來,心裡邊都是疼的。他希望出來個腰桿子硬的人,給他出出這口窩囊氣,好好整整蕭長春,讓這伙子人往後別這麼「急進」,照顧照顧他這樣的中農,給中農一點「自由」,讓中農過一過發家致富的好日子——彎彎繞的要求僅僅是這個;他不敢想,也沒有想,會有人跟蕭長春鬧開了人命。

彎彎繞想著,走進屋子裡。

一隻很瘦的老花貓,從那空了的荊條囤底下跳出來,朝他「嗷嗷」地叫喚。

彎彎繞跺了跺腳,把老花貓嚇唬跑了,心上立刻又想起那滿場的麥子垛。從打一開場,他心上就繫了一個大疙瘩:這麥子的產量會怎麼往上報呢?是虛報,還是實報,是賣得多,還是留得多?想到這些,他恨透了蕭長春。蕭長春是不會按著他的心思辦事兒的,蕭長春是想不到跟中農討點好的。彎彎繞希望有個人出頭露面,能夠鉗住蕭長春,少報點產量,多分點麥子,不論怎麼一個方法,鍋裡多了,碗裡也就多了——彎彎繞的要求僅僅是這個;他沒有預料到,也不會預料到,會有人跟蕭長春幹這種殺人犯法的事兒。

彎彎繞坐在炕上,心裡邊非常苦悶。別看他當著人說「不會有這種事兒」,其實,他早斷定「會有這種事兒」。兇手是哪個,他猜不到,他肯定不會是馬之悅,更不會是馬大炮。

馬之悅「鬼」著哪,連替中農說幾句公道話都是前怕狼後怕虎的,惟恐掉了烏紗帽,他肯自己把自己往大獄裡頭推?沒那事兒。馬大炮是糖炒栗子,外頭一層薄薄的硬皮兒,裡頭是一兜兒面貨;他恨蕭長春是恨得挺厲害,沒恨到這一步上,也不敢邁到這一步上。……對啦,馬立本這小子倒是沒準兒。這小子媳婦沒摸著,會計也下台了,年紀輕,只顧一時火氣,什麼幹不出來呢?說不定,馬之悅還興對他使了個「借刀殺人」的計策哪。

彎彎繞左想右想,真要是出人命,對他這樣的戶不光沒好處,還有壞處。事情辦得過了線,上邊還不把繩兒再勒緊點兒呀?說不定,連「大鳴大放」都不讓搞了,自己更沒好處可得。蕭長春在這個節骨眼兒把個親生兒子沒了,哪還有心緒打麥子,麥子垛一捂一爛,得,甜頭、苦頭全完了,一年白鬧騰,鍋也砸了,碗也摔了,貧農、中農一塊兒挨餓吧。他想著想著,忍不住地衝著窗戶紙兒罵起來了:「沒打著狐狸反倒惹一股臊,媽的,沒一個辦事兒的人哪!」

門口外邊,因為來了個馬子懷和馬齋,又接著茬兒議論起來了。

馬子懷是從大廟裡來的,正到處打聽消息。他見人人慌了神,飯不吃了,活兒也不幹了,自己也就跟著慌了。瞧瞧,這不又是鑼又是鼓地亂敲起來了嗎!

他問:「不打場了?」

馬大炮的哥哥說:「還打場哪,全都找孩子去了。」

馬子懷發愁地說:「應當有找孩子的,有打場的,分開幹。多好的太陽啊!」

馬齋是從小河邊上來,也是到處聞風的。他見幹部鬆了勁兒,社員亂了心,暗暗地得意起來。活該,活該,這一回可看見好戲了。

他說:「這回麥子算爛定了,多可惜呀!」

瓦刀臉女人說:「誰說不是呢。好不容易收來了,成了泥,成了灰,全都白歡喜一場。」

馬齋故意咧咧嘴:「這一回國家、社員全受了損失。大日子要是坍了架,碎磚爛瓦也是多的呀!」

緊接著,湊在這裡的人們,就把別人的痛苦和不幸扔到山頭那邊去了,又談論起分麥子的事兒。那一車一車拉到場裡的麥個兒,那一口袋一口袋扛到倉裡的麥粒兒,多讓他們眼饞哪。

「唉,單幹那陣兒,趕上這麼好的年頭兒,我家滿炕上都堆了麥子,睡覺都沒個地方放身子。」

「唉,誰說不是呢。要是按著土地分紅,這會兒也大囤滿小囤流了,安安穩穩地咬烙餅吧。」

「聽說李鄉長要來替莊稼人說話,怎麼沒影子呀?」

「許願不還願,白把神仙騙,往後我再不聽這一套了。」

六指馬齋心滿意足地走進自己家的小院子,回手掩上了門,扒著門縫朝外看看。他看見了蕭長春在溝裡朝西邊走了,就縮了回來,忍不住地暗暗一笑。

東山塢的人都被捲到這場「丟孩子」的風波裡去了。大夥兒東猜西想,猜不到門兒,想不出道兒。只有五個人心裡有底兒,富農馬齋是其中的一個。他也是猜到的,是一下子就猜到的。有人替他報了仇,解了恨,過了一條難過的河,鞋沒脫,腳沒濕,幹得利落,哪找這種美事兒去。他怎麼會不樂呀!

女人正在院子裡給剛剛出門回來的兒子洗腿。好像殺了豬,盆子裡的水全紅了。

馬立本今天上柳鎮中學接妹妹回家過麥假,人沒接來,鬧了一肚子氣;路上騎車子光顧躲水坑子,沒留神撞到樹上了,差點兒把大腿撅成兩截兒。

馬齋看看兒子,奇怪地問:「怎麼啦?把腿碰破了?」

馬立本一邊往腿上撩著水,氣撲撲地說:「怎麼啦?你們算把人害苦啦!」

女人換了一盆乾淨水,放在兒子跟前,一邊朝屋走,一邊說:「毛毛躁躁地撞到樹上了。」

馬齋問:「怎麼你一個人回來了?」

馬立本說:「要是一頭撞死在樹上,一個人都回不來啦。」

馬齋對兒子這副生氣的樣子不摸頭腦,就小心地問:「到底又出了什麼事兒?」

馬立本說:「您那閨女聲明了,永遠跟咱們斷絕關係,再不登門兒了。」

馬齋這才放下心,說:「不用聽她這一套嘴上掛著的話,等志新一到,一封信她就得顛回來。」

馬立本說:「他們倆也吵翻啦。」

馬齋愣了一下,問:「怎麼回事兒,不會吧?」

馬立本說:「她說馬志新是什麼右派分子——她連屋都沒讓我進,就在大門口說的,我也沒有弄明白。她把馬志新給她寫的信,交給馬志新他們學校了。還把我給擼了一頓,滿嘴裡說的話,跟蕭長春沒分別,好像我是她的仇人。您看看,咱們家有一件順心的事兒沒有?全完蛋了!」

馬齋搖搖腦袋,臉上又放起了光;湊到兒子跟前,小聲地說:「這一回可是喜事臨門——蕭長春的孩子丟了。」

馬立本沒往心裡去:「孩子還丟的了?」

「這回可真丟了,永遠也他媽的找不回來啦。」

「怎麼呢?」

馬齋扒著兒子的耳朵說:「我估計……」於是,他把早上在馬小辮家門口看到的情形跟

兒子說了一遍:馬小辮瞧見小石頭在河邊捉鳥怎麼咬牙切齒呀,馬鳳蘭又怎麼攔住小石頭說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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