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

陰雨下到後半夜還沒有停止。馬老四趁著雨小一點兒的空子,硬強著把蕭長春從碾棚裡拉回飼養場。

這一老一少,躺在一條炕上,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好久都沒有睡著。

蕭長春腦袋裡是滿場的麥子垛。那些被社員們搶到場上的麥子,雖說都設法兒苫上了,雨這麼大,又下這麼久,會不會漏了雨呢?要是漏了,雨再不停,天再不晴,那就又會立刻發生一件非常危險的問題:麥子要在垛上發芽子,要霉,要爛……他心裡叨念著這雨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馬老四腦袋裡就是那頭紅騾子。紅騾子吃了藥,又遛了半夜,會不會見好呢?讓它歇一歇,早起來再接著遛,那才好哪!最好是到野地裡去遛,野地裡空氣新鮮,還可以讓它啃一點嫩草吃……他心裡也在叨念著:這天快晴了吧,快晴了吧!

風起雨落,水串兒滴滴答答敲打著窗下的石階,伴隨著兩個人的心跳,一直響到雞叫頭遍。

雞叫頭遍,轉了風向,吹散了滿天的烏雲。

蕭長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本來沒有一點兒響聲,他卻好像被什麼驚動,騰一下醒了,胸口接著又跳了起來。他一蹬腿坐起身,挪到窗前,扒著窗戶洞朝外一看,那臉上立刻就抹上了一絲微笑。

這又是一個晴朗朗的早晨哪!

他回過身,剛想叫馬老四,一看,那邊早空了,被子枕頭都收拾過了。地下的凳子上放著一個洗臉盆子,盆子上扣著一隻舊草帽子,熱氣從草帽子破縫的地方冒出來;桌子上擱著一根頂著黃花、帶著細刺兒的黃瓜,還有兩個白花花的雞蛋,放在一個藍花的瓷盤子裡。

他急忙蹬上褲子跳下炕,揭開草帽子,伸進手指頭摸了摸,水還很燙手。他打參軍那年起,沒有用熱水洗過臉,習慣到河邊、井沿往臉上、脖子上撩幾把冷水,洗個痛快;可是這會兒,不論多急,多忙,又多麼不習慣,都好像非常想洗個熱水臉。於是,他把盆子端到地下,就「呼呼嚕嚕」地洗開了,而且是從來沒有這般用心洗過;看看水還不髒,又往頭頂上撩了幾把水。

他擦著臉,又匆匆忙忙地走到門口;見大門掩著,又到槽前看看,那頭紅騾子不在棚裡了,當然也不會有馬老四的影子。他回到屋裡,摸摸雞蛋,也是溫乎乎的,一個手心托著一個看看,把一個掖在衣兜裡,把另一個又放回盤子裡;接著,又把黃瓜一折兩截兒,把頭上那截兒放到桌子上,就攥著尾巴那截兒咬了一口;一邊咬著,一邊朝外走。

街上的一切都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房簷上滴著水,樹葉上掛著水,石頭上汪著水;寨子上的秫秸被水泡腫了,散發著濕漉漉的水腥味兒;昨天社員們背麥子落在道兒上的麥秸子,被人們踩扁了,又被雨砸進泥土裡,好像是故意嵌上去的……

蕭長春心裡邊非常緊張地想:麥子垛會不會漏了水呢?漏了的話,又該怎麼辦呢?見馬翠清從衚衕口出來,就喊了一聲:「嗨,場上怎麼樣啊?那麥子垛有漏的沒有?」

馬翠清提著一團繩子,胳肢窩夾著一把鐮刀,聽到喊聲,轉過身來,笑著說:「嗨,大支書,怎麼從這兒鑽出來了?上午場上不能幹活兒了,我有別的事兒。」

「你們昨晚上去沒去呀?」

「去了,那個老頭子開了縫兒。」

蕭長春說:「你跟他『投降』了,他還不開縫兒。」

馬翠清瞪一眼:「去!」一伸手把蕭長春手裡的黃瓜奪過來了,「從哪兒偷來的?」說著就咬。

蕭長春說:「嗨,翠清,別的事兒先放放,快跟我到場上看看去,說不定又有活兒忙了。」

馬翠清說:「場上還有啥事兒?不跟你去了,我還要上山打葛條去哪!」

「打葛條幹什麼呀?」

「用葛條打草苫子,就不用買麻繩了。」

「誰的主意呀?又是焦振茂?」

「沒猜對,是那個老頭子。」

「噢,你公爹呀!」

「呸!」

馬翠清拖帶著一串笑聲跑了。

蕭長春這個「官差」沒有抓著,就回手把飼養場的排子門扣上。他要趕緊到場上看看,把每一個麥子垛都仔細地檢查一遍,然後再找幹部碰頭,商量商量這一天的工作怎麼安排。

他直奔二隊的打麥場。因為頂屬這個隊的麥子好,也屬這個隊的麥場大,這邊最容易出事兒。

靠山村有個極好的特點,雨後地皮乾。除了坑坑窪窪有一點點閃亮的積水以外,街上一點兒都不泥濘。一切都被這場暴雨大刷大洗過,一切都好似煥然一新,顯得乾淨、清爽。

好多社員這一夜都是嘀嘀咕咕的,心裡邊惦著事兒,跟支部書記一個樣。他們都沒有洗臉,沒有吃飯,就自動地奔場上走來了。人們談論著這場雨的好處和壞處,談論著誰家的房簷坍了,誰家的雞窩倒了;談論著地裡怎麼濕,不經一天好太陽就不能進去人……

蕭長春在談笑的社員後邊走著,剛要趕過他們去,韓百仲在後追上來了。

蕭長春聽到喊,轉身一看韓百仲臉上的氣色,就猜到出了事兒,忙問:「大舅,麥子垛漏了?」

韓百仲攤開兩隻大手說:「還說不是哪!兩個大垛都漏了。我到家找你,說你一夜沒回家。」

蕭長春一邊緊往前走,一邊壓住自己的慌張說:「別急。您看這天,晴的多好呀。反正今天起碼上午是不能下地割麥子了,全到場上來曬,人多、手多,一折騰就乾了。沒有讓麥子爛在地裡,咱們也不能讓它爛在場匕。」

韓百仲說:「你快看看去吧,都急啦!」

早一步來到打麥場上的人的確都在慌亂裡。特別是焦淑紅、焦二菊這一夥子婦女,吵吵鬧鬧,怨天怨地,鬧得場頭焦振茂灰溜溜的,好像這場雨是他下的一般。蕭長春和韓百仲一到場邊上,大夥兒就把他們給圍上了。

「糟啦,一漏到底!」

「黏糊糊的,麥粒兒都胖胖的了!」

「這可怎麼辦,收到場上來了,還到不了囤裡。」

蕭長春看看大夥兒,說:「不要緊,不要緊。」就繞著場邊,奔向那兩個漏了雨的麥垛。

他登著梯子爬上垛頂;垛頂已經被人扒開一個小井似的窟窿,他把手伸下去摸摸,濕漉漉的,胸口猛烈地跳起來了。他從這個垛下來,又上了另一個垛,這邊同樣漏得很厲害。這裡的情形超過了他的估計;他估計到可能漏雨,卻沒估計到漏得這樣的厲害。

幹部、社員跟在他的身邊,全都在觀察他的臉色;他是支部書記,他是大夥兒的定盤星、主心骨,不用說他說兩句洩氣的話,也不用說他唉一聲歎一聲,就是皺皺眉頭,都會給這些焦灼不安的心再壓上塊石頭,給這些人可能燃起來的熱勁兒上潑了瓢子冷水,就會變成一片唉聲嘆氣。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嗎?

蕭長春把這一切都估計到了,他極力地鎮定自己,依舊是不慌不忙地從梯子上爬下來,又把所有的麥垛都檢查了一遍。他站在麥垛旁邊,擼上衣袖,使勁兒把胳膊往垛裡邊插,就像伸進蒸饅頭的蒸籠裡一樣,熱得發燙。他的胸口跳得更厲害了,好半晌忘了抽出胳膊。他想:這一垛麥子的情形告訴自己,不光是漏了雨的麥垛處在危險之中,就是沒有漏的麥垛也處在危險之中;漏雨的麥子不曬乾,就發霉;沒漏雨的麥子這麼捂下去,麥粒兒也要紅了眼兒。

後邊的幾個人,都照他的樣子,把胳膊插進垛裡去摸了摸,更慌了:

「媽呀,燙手!」

「全糟了!」

「不用燒火就熟了。」

「還不如放在地裡不往回運啦!」

蕭長春忽然微微一笑,說:「同志們別在場上踩了,一會兒我們還要打場哪,都到邊上去,走哇!」

人們跟著他來到場邊上,都像觀察天空的陰雨風晴似的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的支書的臉色。

蕭長春在暗暗警告自己:要冷靜,要沉著。這一個新的戰鬥又加在東山塢社員的身上了。

這一仗只能打勝,不能打敗;勝與敗,對村裡正在發生和醞釀的鬥爭會起到立地生效的影響。

他一隻腳蹬在碌碡上,掏出紙來,慢慢地捲了一支煙,遞給旁邊的韓百仲,又捲了一支,自己點著,好像很愜意地抽起來了。白色的煙環在他臉前升起,在他頭上消散。

人們見他這股子勁頭,都有點莫名其妙了,年輕人反而更焦急,搓手跺腳皺眉頭,嘬著牙花子。

焦二菊忍不住地說:「我說長春,快點兒說話呀,怎麼跑到這兒抽煙來了?」

蕭長春笑著問:「怎麼啦?」

焦二菊說:「你還不知道怎麼啦?別人哭都快哭不出聲來了,你還抽煙哪!」

蕭長春說:「大好的時候,哭什麼呀?」

焦二菊拍著手說:「哎呀,長春,你想想,麥子爛了,飯碗全砸了,壞人該笑破肚子了。」

蕭長春說:「沒那日子,一個麥粒兒也爛不了,他們就等著氣破肚子吧!」他甩掉抽了半截兒的煙,又把每個人看了一眼,大聲說:「同志們,這場雨,是給咱們帶來一點困難和麻煩。要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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