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馬之悅領著馬小辮,緊張又艱難地朝前試探著走。從焦慶家門口,到馬之悅家並不遠,只要拐出衚衕,下了坡,過了溝,再一上坎子,就算到了;可是這會兒,這截道兒顯得特別長。黏糊糊的泥漿好幾次拔掉了馬之悅的鞋,他在心裡邊罵著一切,恨著一切。從打去年秋後下澇雨,遇到的這麼多事情,哪一件是順心的呢?簡直比這截道兒還難走。

這一天,他一直在一隊場裡,一邊跟著大夥兒往一起堆麥捆。;跟大夥兒裝車,一邊「反省」自己的問題。其實,他的兩隻眼睛不住地盯著通往大灣的道兒,眼巴巴地等著兩個人。

從馬志新來信到現在,又過了好幾天了,馬志新要是真來,也該到了,卻一直沒個影子;從打找到李世丹,也好幾個晚上了,李世丹親口答應要來,也沒有照個面兒。馬之悅的心裡是多麼焦急呀!他比馬小辮這些人看得清楚,蕭長春他們正在跟自己爭時間,搶收、搶運、搶打,很快就會搶著分,同時也在搶人。只要把麥子一分下去,那就完了。貧農更得鐵了心,中農也不會再熱心地跟著自己幹了,馬之悅想在東山塢開展一個變天的試點,跟城市配合起來,給自己闖出另一個天下,全都困難了。當然啦,從馬志新信上的言詞,從瘸老五親眼看到的情況,從李世丹的態度,從王國忠遲遲不歸,他都認為,眼前要來個大鳴大放,來個大變革,全是大勢所趨,天是一定要變的了;不管東山塢遲動、早動,反正一定得動。問題就在於,馬之悅想在這場變革裡撈上一把本錢,就像抗日戰爭那會兒撈了一把本錢一樣,成個政治上的暴發戶。他把所有的辦法都使盡了,可惜沒有讓東山塢的風暴颳起來,反而挨了一棒子。要是拖到分了麥子,王國忠再突然一來,他們把馬之悅的事兒先在群眾裡邊一抖落,那算臭了,一點翻身抬頭的希望都沒有了,十成有八成讓他們一擼到底,說不定變成勞改犯。……

他苦苦地想著:怎麼才能把收麥子、分麥子的這條腿拖住呢?

走在後邊的馬小辮突然急走幾步,扯了扯馬之悅,聲音發抖地小聲說:「不好,你家門口有人把守。」

馬之悅如夢初醒,忙問:「在哪兒?」

馬小辮朝前邊指指:「門口,在那兒蹲著。」

馬之悅也瞧見自己家門口有一個黑堆堆,就推了馬小辮一把說:「趕快躲起來,快!」

馬小辮躲到一棵大樹後邊去,剛一碰樹身,就嘩下子,一陣雨水落了下來。

馬之悅讓自己鎮靜了一下,大模大樣地走過來,衝著那黑堆堆說:「嗨,誰在這兒淋著哪,快屋裡避避去。」

蹲在黑漆門外邊的那個人,忽地站起了身,朝馬之悅跟前跨了一步,上牙敲著下牙,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馬主任,我、我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馬之悅聽出是韓百安的聲音,一個心放下了,另一個心又提起來了,左右瞧瞧沒有旁人,就疑惑地問:「怎麼這天頭找我呀?屋坐吧。」

韓百安抖著滴著雨水的褲腳,依舊是結結巴巴地說:「天不早啦,不進去麻煩啦。就在這兒,說句話,我就回去啦。馬主任,真是……」這個時候,這個膽小自私的中農,忽然間感到,自己跟這個「好幹部」並不是平等的,也從來沒有平等過。自己的糧食存在這兒,完全可以自自然然地要回去,為什麼倒好像登門求借那麼為難,那麼不敢張嘴呢?

馬之悅心裡邊也打著轉兒。開頭他對這個膽小鬼突然而來,又蹲在門口等他,再加上那副可憐相,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真有點摸不透了。那幾斗糧食,在韓百安的身上是拴著心、掛著命的大事一件,在馬之悅來說,只不過是雞毛蒜皮的芝麻粒小事兒;韓百安日日想,夜夜念,老是惦著他的小米子,馬之悅在辦完了這件事兒的幾分鐘,就扔到脖子後邊去了。機靈鬼總是機靈鬼,一眨眼的工夫,馬之悅就猜到了韓百安的來意,而且,還把這韓百安的行為,跟蕭長春正「拉攏」人的事兒連到一塊兒了。不知怎麼,一股子怒火騰地頂了馬之悅的腦門子,真想上去踢韓百安幾腳,解解心頭之恨。他知道這件事得糾纏一陣子,又怕這工夫衚衕口那邊忽然來了人碰上馬小辮,說一聲:「你等一下。」就跑進屋裡,叫出馬鳳蘭,這般如此一說:「快點,我背著臉跟他說話兒,你就快點把大伯領進屋。」說完就又轉到大門外邊。後邊跟出的馬鳳蘭也沒吭聲,急忙繞過兩個人,朝衚衕口那棵樹跟前奔去了。

馬之悅把韓百安推到離門口遠一點地方,故意問韓百安:「你有什麼事兒,說吧。」

韓百安吞吞吐吐地說:「我那小米子……」

馬之悅真猜對了。暗想:這傢伙一定又聽了那邊人的宣傳,要不,不會冒著雨跑到這兒要糧食;說不定後邊還跟著個拉竿兒釣魚的人呢。怎麼辦呢?韓百安那小米子除了送給馬連福之外,全讓自己吃了,上哪兒給他找去?就是有處找去,也不能放了東西,再找上病呀!對,得讓他死了這份心,免得引起麻煩。他裝出一副鄭重的樣子說:「大哥,我正要找你去哪。糟糕到家了!前天縣裡來人運你那小米子,剛過森林,就讓人家給截住了……」

轟地一聲響雷,一陣急雨,又是一道閃電。天劈了,地裂了,樹倒了,牆坍了,人全要沒命了!

這一切,不過是韓百安這一霎間心裡的感覺。其實,雨並不那麼大,雷也不那麼響。

他忘了一切地喊起來了:「馬,馬主任,你說什麼?我的糧食,我的小米子……」

馬之悅摀住他的嘴:「小聲點兒,小聲點兒,你……」說著,左右瞧瞧,見馬鳳蘭帶著馬小辮進了大門,就又在黑暗中假裝著急地對韓百安說:「你怎麼用這大的嗓門兒呀。別怕,別怕。還好,前天我派人打聽了,那兩位掌櫃的,根本沒有咬你,要是咬出你來,可是更糟了。你知道私賣糧食什麼罪不?要坐大獄的!」

韓百安站立不住,晃了幾下,差一點兒摔倒。他用力掙扎,嘴唇抖動,壓低了聲音說:

「馬主任,這可不行,我的小米子,就是我的命啊!」

馬之悅攤開兩隻手,無可奈何地說:「我是兩隻拳頭和一把指甲管閒事的人,命也罷,魂也罷,又有什麼辦法呢?當時誰能知道出這種岔子呀?」

「岔子出了,你也得給我想點法子呀!這麼一說,就算完了,不行呀!」

「事情到了這節兒上,還能想什麼法子?你知道不知道,為這屁點小事兒,我擔了多大風險!」

「那會兒你可說得好好的呀!要不,要了我的命,也不能讓糧食出手哇!」

「當初我是為你好,又是你心甘情願送到我這兒來的。誰想到會有這麼一個下場。噢,管了閒事兒,沒沾著光,白擔了險,還得包償你嗎?」

韓百安苦苦地哀求著:「馬主任,你修修好,你的門道多,給我想個辦法吧。我不能沒有小米子呀!」

馬之悅有幾分不耐煩了,繃著臉說:「百安,我實話對你講了吧,這件事的罪過太大了,不光你的糧食事兒,要爛在肚子裡,永遠不能說出去,連這宗事兒都不能再提了。你想想,你牽扯了自己事小,牽扯了別人,人家不跟你結仇呀!大哥,我如今是受人家牽制的人,一時半時也難緩過來;我要再有一分之路,也不能讓你為這份難。誰讓咱們趕上這個年月,除了認倒霉,就得等機會,機會到了,還得豁出去幹一下子。你得知道,是誰把你害的,是什麼政策把你害的……」

這會兒,韓百安自己也不準能說清楚,為什麼忽然間對這個一向信賴的老幹部,覺著一點也不能信任了,甚至於,他敢肯定,卡糧食的事兒是沒蹤沒影的鬼話。馬之悅下了套子要坑害他,昧了良心,吞了他的小米子,貪了這無義之財。是別人對他揭了馬之悅的底兒起了作用呢,還是自私人的本能起作用,或者自私者的關係本身就是互相不信任的……反正他不信馬之悅這一套了,一句都不信!

那金黃金黃的小米子,是他一口一口地節省下來,裝在口袋裡,藏在炕洞裡,出去惦著它,進來要摸摸它;為它,擔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為它,父子不和,親友不睦,害得他家不家,業不業,人不人,鬼不鬼;可是,到了這步田地,就憑著馬之悅上嘴唇往下嘴唇一碰,一句話,投了,再也沒影兒了,再也不屬於韓百安了!糧食沒了,沒人說好,沒人知情,連一句軟和話都不給,這叫人辦的事兒嗎?

雨絲兒,像鞭子一般抽下來了,悶雷,像拳頭一樣打下來了,泥水寒風包圍了一切……

韓百安渾身抖動。他再也顧不上什麼「情面」了,上前來,一把扯住了馬之悅那隻滴著雨水的袖口;變了聲音,改了調門地說:「反正,反正我的小米子,一顆是一顆,一粒是一粒,全交給你了,足足一百二十斤,親手交給你的,你就這麼一說沒有了,不行,拼了命也不行!」

馬之悅一甩袖子,壓著聲音說:「你怎麼能夠把我這個中間人做到裡邊呢?這未免太不講情義了吧?做夢我也沒有想到你是這種人!」

韓百安說:「對,對,對啦,我做夢也沒有想到……」

「你想想當初我接你那糧食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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