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章

這會兒,馬之悅正在焦慶家的門樓子裡邊蹲著。他把一隻耳朵貼在門縫上,聽著外邊的動靜,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北房窗戶上的人影兒。

他很害怕,沒有哆嗦,反而裝得很鎮靜。他在估計下邊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發生以後又用什麼辦法對付。比方說,馬翠清和韓道滿兩個人,也許沒有看出什麼破綻,幹自己的事情去了,也許很重視剛才的動靜,去報告蕭長春。頭一個可能當然是再好不過了,第二個可能,就非常危險。蕭長春這傢伙機靈透頂,這會兒也正在加倍地小心著;聽到這個信兒,一定要追根尋底;說不定街上已經佈置下民兵。那時候怎麼辦呢?還是挺出去,使個計策闖一闖呢,還是蹲在這兒,看情形再隨機應變呢?是不驚動焦慶媳婦,還是奔到屋裡去,跟她使個手腕兒,打打掩護呢?他心裡邊亂極啦,怎麼走,都覺著不安全。

陰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狂風一會兒緊一會兒慢。雨水從門樓的瓦簷上流下來,滴在石板的小坑坑裡,濺到人的身上。圈裡的母豬受到雷電的震動,偶爾哼一聲,窗戶上的人影兒一搖一晃的——那是焦慶媳婦正在燈下邊做針線活兒。

在馬之悅的旁邊,直豎豎地站著一個人,那就是剛才想要殺人行兇的馬小辮。他渾身發抖,腦門兒倒呼呼地冒汗。這會兒,他心裡邊塞著的東西,全可以用一個「怕」字來概括;前思思,後想想,都是讓人挺害怕的。剛才,要不是馬之悅從馬鳳蘭那兒得到信兒跑來追他,又把他攔住,殺錯了人是小事兒,後邊的馬翠清準得發現他這個兇手,一喊一叫,人一出來,兩頭一截,往哪兒跑?就算是蕭長春回來了,自己一刀刺不著,也不會是他的對手,還興許送了小命!哪會想到,下雨天還有這麼多的人出來進去的呢?……虧了馬之悅把自己救了,也讓馬之悅的幾句話把自己提醒。可是,老在這兒蹲著怎麼算呢?外邊要是闖進入來,完了,屋裡要是出來人,也完了。走吧,也險。這會兒他才知道,不要說手裡拿著尖刀子,就是空著手到這兒來,也是扎眼的;在街上不論碰上個什麼人,也不會輕易地把他放過去,真叫怕人哪!

一陣急風驟雨過去,一切又靜下來了;只聽得雨絲兒「沙沙」,從每個院子流出來的雨水,匯在街上,嘩嘩地流著。

時間過去的也不算短了,看樣子,沒了危險,眼前最要緊的事兒,是怎麼離開這個院子快到家裡去。

馬之悅站起來,活動活動蹲麻了的腿腳。

馬小辮也動了動,抹抹汗珠子。

馬之悅深深地透了口氣。

馬小辮小聲說:「我走呀……」

馬之悅擋住他:「別!」

「總在這兒待著險哪!」

「知道險,你還來幹這種蠢事?」

「我著急呀!」

「著急就輕舉妄動?」

「我想滅了他,你就好辦事兒了……」

「可是你沒想想,我正跟他對立著,這會兒已經公開了,出了人命,就是三歲的孩子,也得懷疑到我的頭上。還有,誰不知道咱兩家是親戚,出了這種事兒,還有不找地主的呀?咱們的事兒,八字還沒有一撇,先闖這個亂子,這不是存心要進大獄嗎?」

「進大獄就進大獄,反正那日子快了。」

「日子快了,才不能玩命嘛。我們要的不是一條命,要光為這個,那不太容易了。這會兒,我們要的是時間,要的是麥子,最後要個徹底的轉天換日。」

馬小辮輕輕地嘆口氣:「不把他搬掉,那個好日子能保險嗎?鬧了半天,屁毛沒得到手,再讓他把我祖宗給挖走,兒子給拉走,我這不算是絕根了嗎?不行,這塊石頭一定得搬,我寧可死在他後邊,也不能死在他頭邊。」

馬之悅說:「這塊石頭要搬,咱得用安全辦法。你想殺他?這小子後腦勺上都長著眼,保險你到不了跟前,先得讓他收拾了。再說,你沒見來來往往的到處都是他的人嗎?你一動手,準得讓人家看見,這不是白送死嗎?」

馬小辮想起剛才的險境,在黑暗中點了點頭,說:「行,行,只要堅決著點兒,把大事情做成功,怎麼著全好。之悅,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成大事,不能心太軟哪!」

馬之悅苦苦地想著。這會兒,他想的跟馬小辮想的差不離兒。他不是心軟手軟的問題,許許多多事情堆在一起,已經把馬之悅擠到絕路上了,他還有什麼軟不軟的呢?馬小辮今天的行動,讓他生氣,讓他擔了驚,也受了點啟發。他也應當想一個決斷的計策,來個幹幹脆脆的;可是,他要求個安全,求個殺人不見血,而又達到目的……

西院北房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和一個老人的喊聲。那是蕭家的祖孫兩個。

「不,不,給我捉鳥,給我捉鳥!」這是蕭長春的兒子小石頭在睡夢裡的哭叫聲。

「小石頭,撒尿不?下炕,下炕!」這是被哭聲驚醒的蕭老大,招呼著孫子。

「要鳥,要鳥!」

「你這孩子,瘋啦,做夢也惦著鳥!等著活兒不忙了,讓你爸到北山裡給你捉。快下炕撤尿!」

這會兒正好雨小了,雷住了,在這只隔著一堵牆的地方,那邊的聲音這邊聽得非常清楚。

馬小辮聽到這一老一少的聲音,又想起蕭長春要領頭「滅」他的祖宗,「拉」他的後代,那股子殺人行兇的邪火,又翻上來了。他攥著手裡的尖刀子,憤恨地咬著牙說:「媽的,我全殺了他,讓他絕根兒!」

馬之悅輕輕地哼了一聲:「收了你的吧!」

馬小辮說:「這孩子是姓蕭的寶貝,我看就在他身上打打主意……」

馬之悅說:「不許你再亂動,聽見了沒有?」

「你怎麼啦?你沒見這天時地利,全衝著咱們來的呀,這場雨是多好呀!不殺了他,也讓他在炕上躺幾天,躺兩天,地裡麥子就收不上來了,場上的就爛了……」

「別急嘛!咱們得想別的辦法把他的手拴住。」

這會兒,這邊院子北房裡的孩子也被隔壁哭聲驚醒了,也哭了起來。

「媽媽,媽媽,吃,吃,吃……」

「別哭,別哭,媽在這兒。」

「媽媽,媽媽,啊啊……」

「等等,媽關了大門,就躺下給你吃奶啊。乖啦,聽話啦,啊。」

窗戶上的身影晃了一下不見了。

門洞的馬小辮攥著尖刀子小聲對馬之悅說:「不行,焦慶媳婦關大門來了,我得跑……」

就在這個時候,街上又響起膛水聲和低語聲:

「小心點呀,越是這樣天氣,越得小心。」

「放心吧,讓他們回家暖一暖,他們都不去。」

馬之悅急中生智,攔住馬小辮伏在他耳邊說:「別慌,外邊有人,馬上出去危險。先等等。你一氣別吭,全聽我的。把刀子給我,快給我!」

馬小辮一邊把尖刀子遞過去,一邊懷疑地問:「你,你要幹什麼?」

馬之悅說:「你帶這玩藝兒,路上碰到人怎麼行?」

馬小辮說:「你帶著?」

馬之悅說:「先藏起來,等一會兒再說。今晚上你就住在我家吧,路近一點兒。不讓他們發現更好,發現了,也好對付。你就說病了,疼得受不了,找鳳蘭拔火罐子,路不好走,就沒有回去。剛才我讓風蘭到家找你,她說有人在那邊走動。別急,咱們一塊兒走。」

沒等他把話說完,北房前門口已經傳來腳步聲。

馬之悅趕緊跑到豬圈跟前,搬起豬食槽子,把尖刀子壓在下邊,又跑回門樓裡邊,摸摸門,關得很緊,就低聲對馬小辮說:「跟我走!」隨後,在院子裡轉了個小圈,鎮靜了一下,又對北房小聲說:「焦慶家嗎?」

焦慶媳婦頂著一塊鍋蓋正要去關大門睡覺,被這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誰?」

馬之悅帶著笑聲說:「哈,你這耳朵真不管用啊,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焦慶媳婦聽出馬之悅的聲音,又見他沖沖地走過來,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兒,一邊躲閃,一邊疑疑惑惑地問:「馬主任,這麼晚了,幹什麼呀?」

馬之悅已經從她身邊擠過去,進了屋。

焦慶媳婦見馬之悅後邊有個尾巴,問:「後邊那個人是立本嗎?」

沒回答,兩個人全進屋了。

焦慶媳婦跟進屋一看,渾身打個冷戰,就喊開了:「哎喲,馬主任,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啊?」她嚇壞了,也氣壞了,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馬之悅笑著說:「瞧你大驚小怪的,怎麼啦?」

焦慶媳婦著急地拍著手說:「哎呀,黑更半夜、大雨泡天的,您怎麼把個臭地主領到我屋裡來了?」

馬之悅笑笑,坐在炕上了。

馬小辮低著頭,牙齒咬得直響。

焦慶媳婦撩開門簾子,橫眉立目地喊:「走,走,馬小辮,你給我滾出去!」

馬之悅不高興地說:「瞧你這個人,辦事兒怎麼這麼沒深沒淺哪!我不叫他來,他敢登你這門檻兒嗎?」

焦慶媳婦說:「老天爺,您好不當兒地把個臭地主叫到我這兒幹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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