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章

韓道滿和馬翠清兩個人跑到家門口的時候,大雨才到。他們站在門樓子底下,跺著濕腳,對臉兒笑著,慶幸沒有挨著這一場大澆大淋。

韓道滿說:「進去吧。」

馬翠清說:「你頭走,我後邊跟著。」

韓道滿說:「進去了,你得先開口講話。」

馬翠清說:「我得裝啞巴。說多了容易走火。」

韓道滿說:「你裝啞巴,跟我幹什麼來呢?」

馬翠清說:「我給你壯膽呀!他要是打你的話,我在旁邊偏拉一把。」

兩個人笑了一陣,又小聲嘀咕了一陣。馬翠清把那天動員孫桂英參加勞動的事兒作例子,給韓道滿鼓了鼓勁兒,他們這才往裡邊走。

屋子裡的一股熱氣朝他們撲過來,只見焦振茂和韓百安兩個人坐在小油燈下邊。看樣子他們已經談了好長一會兒了,而且談的很不錯,坐的比較近,臉色也都好看,連屋子裡的空氣跟往日都有點不一樣似的。

他們一進屋,焦振茂就笑著捅了韓百安一下說:「你瞧瞧,來了吧?你硬說他們不會來。這時候的年輕人,可比咱們上年紀的人度量大呀!」

韓百安不好意思地朝炕裡挪挪,臉兒衝著北牆,說:「炕上坐吧。」

韓道滿閃到一邊,讓馬翠清上炕。

馬翠清說:「精濕的,不上炕啦。」就依著炕沿,坐在焦振茂的旁邊。她的腳底下丟下兩塊濕濕的腳印兒。

不知怎麼回事,除了韓百安,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找不到話兒說了。

焦振茂怕僵住,就又接上剛才的話茬兒,對韓百安說:「咱們可是說定了,一晴天,咱就派人上山打葛條,打回來,你就專門管這事兒。打一趟夠不夠呀?」

韓百安說:「夠了。別要太老的,也別要太嫩的。」

馬翠清也跟著搭上一句:「打葛條幹什麼呀?」

焦振茂想留著讓韓百安回答,見他沒有回答的意思,就說:「打草苫子用,用葛條當麻繩用,又省錢,又省事,這是你百安叔出的好主意,連我都沒有想到這一步上。」

馬翠清說:「這個辦法是不賴,葛條比麻繩還結實哪,還能給咱們農業社節約。」

焦振茂說:「你百安叔心裡邊的道道兒可多啦。他不光出主意,還願意自己到山上打葛條,更不賴吧?回頭,你們黑板報得表揚你百安叔呀!」

馬翠清說:「當然可以啦。有錯處就批評,有好處就表揚,不該不欠,沒遠沒近。」話說到這兒,又算結束了。

焦振茂極力施展他那「和事佬」的本領,給韓道滿使眼神,見沒管事兒,又用腳尖捅韓道滿,急得啥似的。

韓道滿看了爸爸一眼,嚥口唾沫,咳嗽兩聲。剛才,他走一路,想一路,準備了一套話,到了爸爸跟前,就不知道從哪兒說了;一見爸爸那沒有任何錶情、冷如冰霜的臉,肚子裡的話兒,全都跑個沒影兒了。

焦振茂見韓道滿開不了台,又給馬翠清使眼色,意思是說,你打頭炮吧,火力可別太猛,溫和一點兒。眼色使完,他又有點後悔,心想:這丫頭心直口快,對不合理的事兒嫉惡如仇,對落後的人恨之入骨,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還柔和的了呀!別再讓她幾個炮彈,把個剛剛轉過頭來的、還沒有開步走的韓百安打回去呀!

他後悔也來不及了,馬翠清根本沒看他,那樣子,好像就要開台。她朝炕裡邊挪了挪,先看看韓道滿,朝他咬了咬牙,意思是:商量得好好的,由你說話,你倒當起啞巴,鑽到防空洞,把我推到擂台上來,真壞!接著,又在韓百安那花白的頭頂上看了一眼。忽地,她的心裡一動,好多忘記了的往事,不知怎麼回事兒,一下子湧到了她的心頭上來了。

那一年,馬翠清只有七八歲。七八歲的丫頭,就淘氣得賽過男孩子;什麼地方都敢去,什麼事兒都敢辦。韓百安家院子裡的那棵杏樹上的杏子長大了,青的發白,一嘟嚕一嘟嚕地壓顫枝。一群孩子在街上玩,隔著牆就能看到它,都饞得從嘴角往外流酸水。有個孩子說:

「翠清,你總吹膽大,你敢進去給我們摘個杏子吃嗎?」馬翠清把小腦袋一擺:「怎麼不敢?走!」他們用秫秸棍撥拉開門插關,打開門,擁到院子裡,又把門掩上了。正好石磨旁邊有個凳子,馬翠清搬過凳子,登上去,一蹺腳尖,就夠著老樹杈上,一直攀到最上邊,抓一把又青又大的杏子就摘,摘了就往衣兜裡掖。小衣兜還沒有摘滿,樹下邊的孩子就像馬蜂窩似的炸了營。原來,韓百安從地裡回來了,出現在門口;孩子們一個個黃著臉,從他的胳膊下邊跑了。樹上的馬翠清也嚇得不得了。韓百安又氣又心疼,臉色煞白,跺著腳罵:「兔崽子們,糟害我!」看見樹上的馬翠清,又罵:「猴丫頭,我看你下來不,下來我就砸扁了你!」

馬翠清怕極啦。她知道韓百安是個有名兒的小氣人,有一回,他的親兒子韓道滿摘了一個杏子吃,他還打韓道滿一個大巴掌;馬翠清親眼看見他打的,當時還衝著他的後背罵他「小氣鬼」。這會兒兩姓旁人跑進來摘他的杏子,他能饒了嗎?不用說別的,他要是把樹下邊的凳子一拿,自己就不用想下去了,下去非得摔壞了不可。馬翠清越想越怕,壯著膽子往下爬。可是韓百安沒有搬走凳子,當馬翠清的兩隻小腿垂下來,夠不著凳子的時候,他還跑過來,扶了馬翠清一把,又把她抱起來了。馬翠清不敢喊,不敢叫,一回頭,就看見他那花白的頭頂上直冒汗珠子。老頭子把馬翠清放下之後,依舊是白著臉喊:「你們這不是糟害人嗎?杏子不熟,正壯個兒,你這半兜,將來就是一兜呀!」馬翠清怕極啦,把杏子掏出來扔在地下,就跑。她怕韓百安揪住她不放。韓百安並沒揪她,只在背後喊:「我找你媽去,讓你媽賠我,讓你媽狠狠地揍你一頓,你等著吧!」馬翠清不敢回家,還是媽媽跑到河邊上把她找回去的。

媽媽也沒提這件事兒,韓百安根本沒有給她告訴媽媽;後來韓百安見了馬翠清的面,也沒有再罵過,只是,那個門樓上加了一把黃銅鎖,杏樹幹上綁了一圈酸棗棵子……

馬翠清常常想起老人家抱她那會兒,看到的花白頭頂,再不背後罵韓百安是「小氣鬼」了。

還有一回,那是馬翠清的媽媽病死的頭一年。麥收時節,媽媽病倒在炕上了。地裡的麥子,幹得往下掉穗子。那塊地跟韓百安家的刀把地搭著邊兒。韓百安看見了,就來到馬翠清家,站在門口外邊說:「大嫂子,麥子得收了。」媽媽說:「我收不了,孩子又幹不了活兒……」

韓百安說:「就是幹短工,也得收哇,糟蹋在地裡多可惜呀!」媽媽說:「大兄弟,你就修修好,幫我們收來,該多少工錢,從麥子裡邊扣。」

韓百安沒有伸手,他怕別人說他找人家孤寡的便宜,倒是暗地裡替她們找了個短工,給收上來了。麥收以後,媽媽的病更重了,請醫吃藥,欠下了債,不得不把那塊地賣了。寫賣地文書那天,馬翠清親眼看見,韓百安在她家門口轉了好幾趟;轉一趟想進來,又走了。

馬翠清跑過去招呼他:「大叔,您屋坐。」韓百安的臉色也是煞白的。他沒有進來,卻無力地坐在了門口的台階上,垂下了腦袋。馬翠清莫名其妙地望著老人那花白的頭頂發呆。過了好半天,韓百安才嘆口氣說:「孩子,你還小哇,你不知道土地是咱莊稼人的命根子;把它寫給人家,你們娘仨往後還怎麼活呀!……」

從這以後,馬翠清總覺著韓百安是個善良的好心人,從來沒有討厭過他……

這些過去的事兒在馬翠清的眼前閃過之後,她猛地感到,自己對韓百安的態度是不全面:

這一程子,不知不覺地討厭他了,不光把他跟彎彎繞這些人一樣看待,甚至於把他跟馬齋劃了等號。她想:蕭支書的話對,韓百安踉彎彎繞這些人不一樣,只要耐心一點,能夠爭取過來;把他爭取過來,對敵人那邊的力量就是個削弱,對自己這邊的力量就是個加強。直爽的姑娘動了心,想著想著,身上升起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勁頭,就朝韓百安跟前挪了一下,很誠懇地說:「大叔,蕭支書批評道滿啦,團支部的同志也給我提了意見,說我們過去對您幫助得不夠,不耐心。這是我們的不對……」

這句話出口,不光是韓百安吃驚不小,就是焦振茂也感到非常意外。韓道滿倒是很高興。

焦振茂馬上敲邊鼓說:「看看,孩子們還說對咱們幫助不夠哪!咱們也得檢討檢討自己,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太落後了。要不然,還用人家幫助幹什麼呀!」

韓道滿說:「爸爸,往後,咱們可不能再生氣了,應該歡歡樂樂地過日子……」

馬翠清說:「別人家都是和和美美的,為什麼你們爺倆總是牛蹄子兩半兒?這不是小事兒,咱是農業社的社員,一家影響著大家。為什麼總鬧彆扭,這裡邊有個好壞是非,我們往後就要幫助您認清這個理兒。」

焦振茂說:「只要是心裡邊扭過彎來,順了壟溝,就能歡歡樂樂的了。」

韓道滿說:「要想不生氣吵架,得有一條,您得進步。像今天搶麥子那樣。人家一表揚您,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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