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章

蕭長春一手拿著鐵掀,一手提著燈油瓶子,冒著急雨,膛著泥水,來到飼養場。

一盞昏黃的吊燈,在槽前的風雨裡不停地晃蕩,那四射的光芒被雨絲和狂風割裂得支離破碎。一股子急流,帶著糞草的氣味,湧出大門口,從來人的腳底下流走了。

馬老四站在燈下、槽前,一隻胳膊摟著病騾子的脖子,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病騾子的腦門兒;雨水像一條條珠子串似的,從簷頭上垂落下來,在老人家的肩頭上摔碎了,跌在腳下旋轉的水渦裡。

蕭長春走到牲口槽跟前,看了看垂著眼皮的病騾子,又看了看愁眉緊鎖的馬老四,說:「四爺,外邊這麼涼,別老在這兒站著了。」

馬老四沒動窩,眼睛還是盯著病騾子,說:「不涼,我得守著它。」

蕭長春推著他說:「您回屋暖和暖和,我替您看一會兒,行吧?」

馬老四依舊沒動,說:「你在雨水裡泡半天了,連口氣還沒有喘,快去歇歇吧;明日雨一停,還得有多少大事情等著你去打發呀!」

蕭長春把小鐵掀放在地下,把油瓶子放在槽裡,脫下自己的雨衣,給馬老四披在身上。

馬老四連忙揭下雨衣,往蕭長春手裡塞著說:「嗨,你快穿上吧,別讓風吹著,病了可就糟啦;反正我也是濕的了,一會兒換件乾衣裳就是了。」

蕭長春笑著說:「您是濕的,我也不是乾的;穿上吧,擋雨不擋雨的,隔點涼。」

馬老四隻好把雨衣披上,很痛苦地搖了搖頭,又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你瞧瞧,這是啥時候,它偏偏鬧病,這全是我的過失呀!」

蕭長春安慰老人說:「人還免不了鬧病呢,何況牲口。多好的飼養員,也不能保險牲口總不病。」

馬老四連連擺手說:「你別給我寬心丸吃了。我不這樣看,也不能這樣看。牲口在這個時候病了,不論怎麼說,是飼養員的過失。你想想,雨一住,活兒全都擠在一塊兒了,拉麥子啦,耘地啦,送糞啦,哪兒不得搶牲口用?眼下咱們還沒有拖拉機什麼的,這牲口就是拖拉機;打起仗來,這牲口就是機關鎗、大炮;武器出了毛病,不怨管槍炮的人怨誰?我得想法兒快點把它修理好呀!」

蕭長春感到,對這樣一個老社員,光說幾句寬心的話是不會使他安定下來的,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他又看看那個病騾子,心裡邊也很焦急。這紅騾子在這群牲口裡邊是最拔尖兒的,駕轅、推碾子、耛青,全套的活兒,眼下正需要它出力氣,一病三天不能出動,一輛車就停下來了……

馬老四說:「你想想,要是它好好的,不停那輛車,今天下午搶麥子,它得出多大的勁兒。險哪!要不是喜老頭想出那個好辦法,要不是咱們社員心齊,得有多少麥子丟在地裡呀!要是麥子這會兒在水裡泡著,我這會兒就不是發愁了,我哭也哭不上韻調了。」

蕭長春還有個更大的擔心,怕這場病拖下來,把騾子撂倒。一頭騾子從小駒子餵養大,又操練成這個樣,非是一日之功,老飼養員的多少心血花在裡邊;買一頭,抄起來就是幾千塊,那更是不小的損失呀!所以今天下午,他把什麼活兒都丟下了,跑到柳鎮,抓了一服價錢最貴的藥。可惜,未了暴雨,又不停,吃了藥不能遛,有藥也不能灌。

馬老四轉過身來說:「你來得正好,幫我一下子。」

蕭長春沒聽明白,剛要開口問,馬老四已經離開槽頭,穿過潑雨的院子,跑進他的小土屋裡去了。

小土屋的窗戶立刻亮了,晃動著老人家那單薄而又高大的身影;門口又閃起殷紅的火光,冒出縷縷白煙,傳出柴火節兒「劈剝」的響聲……

蕭長春沿著槽頭走著,朝裡邊打手電,照著每一頭牲口。在這雷雨陰涼的夜晚,所有的牲口都顯得安靜了。有的臥下歇著,有的還在悠然地嚼著草料。他又舉起手電,照了照棚頂,所有的棚頂都沒有漏雨的地方,朝西的那個棚子,還掛上了葦草簾子;這是怕轉了西風,把雨水打進來,老人家特意把自己屋的窗簾子摘下來掛在這兒的。他的手電光亮,又照到北牆上一個新開的後窗戶洞,洞的四周都抹上了泥,方方正正,根本看不出是新開的,倒像原來蓋棚子的時候,就已經安排好了;這是老飼養員為了讓棚裡空氣新鮮,親自動手開的。蕭長春走著,看著,又轉回來,他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得馬上給老飼養員找個助手,找一個又精明、又可靠、又能幹的人當他的助手。這樣,一來可以跟著老人家學學技術,把他的寶貴經驗接受過來;最要緊的,能夠替換一下身子,給老人家減輕一點負擔,讓他能夠結結實實地多活幾年。想到這兒。他甚至感到,在農村的社會主義戰線上,最辛苦的人,並不是他這個支部書記,而是飼養員。別人每天可以收工,有事可以請假,把活幹完之後可以睡個踏實覺,可是飼養員不行,就算電影隊到村裡來演電影,他也不能去看一回,從春到冬,也不能脫個光身子睡一夜。……過去,老人家總是不聲不響地幹著,沒有任何一點兒個人要求;沒要求,並不等於沒困難,作為一個支部書記,應當想到這一點兒,應當體貼他。唉,自己在這方面對他關心得太不夠了。

馬老四用雨衣遮著一隻大海碗跑著回來,說:「長春,來,把騾吊起來,咱們灌藥哇!」

蕭長春聞到了藥味兒一愣,連忙說:「四爺,不能灌,這藥灌了以後,得不停地遛它;要是不遛,那藥就消化不了,就不管事兒……」

馬老四把雨衣揭下來搭在槽上,說:「這個我知道。不遛,藥存在肚子裡,還會變成病……」

「是呀!你看,這雨不停,怎麼到外邊遛呢?」

「這雨要是下個三天兩天,我們就等著呀?把牲口耽誤了可怎麼辦?來吧,咱們先灌了它,等雨停住,我就去遛。反正不能幹等著。」

蕭長春想:老飼養員這話也有道理,要是雨連著下幾天,這騾子就算耽誤了,就是病不加重,也得更難治。他趕緊捲起袖子,搓了搓涼得發麻的手掌,把紅騾子的韁繩解下來,蹬上石槽,一抬手把韁繩頭穿過棚頂上的橫樑,又使勁兒一扯,紅騾子的腦袋就被高高地吊起來了,嘴巴正好朝上。蕭長春從槽上又跳下來說:「您把藥碗給我吧,我給它灌。」

馬老四說:「你沒我熟。你就管抱著它的腦袋,不讓它動窩就行了。」

蕭長春一隻手抱著騾子的腦袋,一隻手打著手電給老飼養員照著亮兒。

馬老四不慌不忙地一手端碗,一手輕輕地撫著騾子的脖子、腦門;冷不防地捏住騾子的鼻子;那騾子感到呼吸困難,一張嘴,馬老四端著的藥碗的那一隻手就跟著過來,把藥水往騾子嘴裡一倒,那騾子一撥愣腦袋,「咕嚕」一聲,嚥了一下;連著三次,一碗藥水全灌完一點幾沒灑。

蕭長春解開韁繩,像小孩見了什麼新鮮玩藝兒似的笑著說:「四爺,嘿,您是真有絕門兒呀!我還想用根棍子撬著它的嘴灌哪。」

馬老四一邊搓著手上的藥末子,也一邊笑著說:「對牲口,就得像對小孩似的,什麼事兒得哄著幹,不能硬強。它可懂得好壞啦。」

蕭長春說:「四爺,等過幾天,場裡不用人看著了,我搬您這兒住來呀。」

馬老四一邊給牲口推著肚子一邊問:「你搬到我這兒住幹什麼呀?」

「跟您做伴兒。」

「做伴?你想著來替我看牲口是不是呀?」

「您太累了。」

「就算你們幹部都搬到這兒來,我就能鑽進被窩裡睡踏實覺啦?得了,你千萬別在我身上多花心思,夠你忙的了;你老是惦著我,倒使我怪不落忍的。只要我能把牲口餵得好好的,對你們工作有點幫助,我就是累一點兒,也不算什麼呀!」

「起碼得找個年輕力壯的人跟您一塊搞。」

「這倒行。可是得挑挑。」

「德大、道滿,行不行?」

說誰誰到,韓道滿和馬翠清兩個人摸到這兒來了。

他們兩個離開蕭家門口,又到韓百仲家撲個空,拐進這兒,找到了蕭長春。

馬翠清說:「你這個支書可真難找!」

蕭長春說:「這不是找到了嗎!有什麼事兒呀?」

馬翠清說:「我可是照你的話辦的。我讓他把行李搬回去,他不幹。我把他交給你啦,你想法兒吧。」

蕭長春明知道這裡的問題又出在馬翠清身上,卻故意問韓道滿:「怎麼說得好好的,又變卦了?」

韓道滿嘟嘟囔囔地說:「這麼不聲不響地回去,他該說我向他投降了……」

蕭長春說:「不是讓你不聲不響地回去,回去得做工作:趁他這幾天心裡有點兒活動了,幫助他解疙瘩呀!」又轉臉問馬翠清:「你說這能叫『投降』嗎?你是不是也覺著親自登門兒,有點失身份哪?要不就是也覺著去『投降』了,對不?」

馬翠清說:「你瞎胡猜,根本沒有這個想法!」

蕭長春說:「我不信。你要是沒這個想法,道滿的嘴裡邊蹦不出這個詞兒來。道滿,你說實話,拿出上次團支部會上的批評精神說話,『投降』這個詞兒到底是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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