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章

陰雨還是一陣兒鬆、一陣兒緊地下著。

剛吃過晚飯的時候,天色就完全黑了,像鑽進炕洞,對面都不見人……

這會兒,有一個人,正在著急地等著蕭長春。沒有在蕭家裡,也沒有在蕭家的門口,而是在離蕭家只有兩三步遠的一個牆角。這個牆角是蕭家和焦慶家兩家的。焦慶家的院子是個小縮脖,比蕭家的縮進去有一尺多,於是那兒正好有個小旮旯,正好藏住一個人。只要是夜間,不用說是陰雨,就是大好的月亮,貼在牆上不動,也瞧不見;就是從旁邊走過去,也甭想發現,太保險了。

這個人就選定了這個好地勢。他直挺挺地站著,像一張紙似的貼在牆上,紋絲兒不動。

有一把磨得明亮飛快的尖刀子,使勁兒攥在他的手裡,藏在屁股後邊。他那兩隻閃著凶光的眼珠子,瞪得一般大,盯著蕭家那個小柵欄門,兩隻小耳朵,直豎豎地伸著,聽著街上的動靜。

雨水落在牆頭上,又一串一串地流下來,滴在他的頭頂上,灌進他的脖子裡,冰涼冰涼的。可是,一種殺人行兇的毒火燒著他,他不僅忘了冷雨,也忘了一切生死的危險。他心裡邊暗想:蕭長春今天讓雨水泡了半後晌一晚上,不會老在外邊待著,準得回家來換換衣裳,睡睡熱被窩兒;等他到了門口之後,一定是先伸進手去掏裡邊的吊兒,隨後推開門——

對,就在他推開門,剛往裡邁進第一步的時候,自己就噌地一步子躥上去,照著後脖子狠狠地一刀子。這一刀子一定要非常有力,讓他來不及哼一聲,就見了閻王爺,就一撲撲到院子裡去;回頭,再替他把門關上,再順著原來的路摸回家去,躺下就睡。這下子仇全報了,祖墳你挖不成,兒子你拉不走,禍害連根除!他媽的,明天早起來,鬧騰去吧,只要這件無頭案一傳出去,那些幹部、積極分子都得嚇破膽子,誰也不敢再幹了;死了這個死硬派,滅了領頭兒的,東山塢嘩啦一下子就算散了,誰還顧上什麼麥收、打場?那時候,兒子馬志新回來了,李世丹再跟上,馬之悅一出頭,就算鬧騰起來啦,東山塢就算變天啦!他還想:這個辦法比什麼都保險,場院有人看著,倉庫有人守著,總不會有倆站崗的給你小子看門兒!大雨泡天的,誰還出門兒,早就都鑽到被窩裡睡大覺了。真是老天助我也!

惡毒的地主馬小辮,越想越美,越美越狠,殺人的慾火統治著他的周身。他的身上、手上,全是火燒火燎的一般,往外冒著熱汗,又跟雨水混在一起,發出一股子臭味兒……

這一陣子雨又小了,雲彩在換班兒。還是那麼黑,颳起小風來了,嗖嗖的,吹著樹枝兒,搖著樹葉兒,發出低沉而又悲哀的「沙沙」聲;掛在樹葉上的雨點兒,嘀嘀嗒嗒地往下掉,給這黑暗的夜晚,增加了恐怖氣氛。

這會兒,馬小辮又聽到一個他不願聽、害怕聽,但是又想聽到的聲音,這聲音響在東邊。

他心想:媽的,真怪,蕭長春不是到北場去了嗎,應當從西邊過來,怎麼從東邊過來了?誰跟他一塊兒走呢?是走一截兒,不等到門口就分手呢,還是一直跟過來呢?這可有點兒糟糕……

蕭長春在石壩那兒跟焦克禮、韓小樂和韓德大這六七個小夥子守護到傍晚。石壩經住了考驗,不會再出什麼事兒,只要花插著看一看,就行了,幾個人這才一塊回到村裡。他又到兩個場院看了看,準備再到大廟裡走一趟。他一邊走著,一邊琢磨著雨後的工作,不知不覺中走上了坎子,穿出小衚衕,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就拐進南邊的小衚衕,隔著牆頭喊:「焦振叢,睡下了?」

院子裡的焦振叢搭話了:「沒,蕭支書?進來吧,等我給你開門去。」

蕭長春說:「不用啦,我問你一聲……」

焦振叢披著雨衣,趿拉著雨鞋,打開了大門,見蕭長春渾身濕淋淋的,就說:「屋坐,屋坐,光是孩子們睡了,別在這兒淋著呀!」

蕭長春站在門口外邊,說:「我還有事兒,不進去了。我問你個話,柳鎮的肥田粉訂好了沒有哇?」

焦振叢說:「訂是訂了,人家說,貨物馬上就到,讓咱們過一天兩天再跟他們聯繫一下。」

「還沒定準?」

「他們說,反正來了貨,准給我們留下。」

「等雨一住,你就馬上去一趟吧。麥地裡間作的苗子,讓麥子欺護著,都沒長起來,麥子割了,又加這場雨,正是叫勁兒的時候,我看得趕緊追追肥,再讓肥催催;要不然,坐巴死,就發不了秧子。」

「好。反正地裡的麥子也拉個差不離了,抽出一輛車也沒事兒。我明後天抽空子去一趟吧。」電閃裡,焦振叢看見蕭長春手裡的小鐵掀:「又幹什麼去,還拿著家什呀?」

蕭長春說:「這是武器,黑天雨夜,遇見活兒就幹,碰上狼就打呀!」

焦振叢笑了笑。他明白支書話裡的意思。

蕭長春囑咐他不要忘記帶上錢,取貨回來,也別忘了要一張使用的說明書;因為會計新上任,又在忙著整理賬目,不論大小事兒,大夥兒都得替他想周到一點兒;說完了,就要走。焦振叢說:「等等,我還有個話兒問問你。」

蕭長春停住,說:「我知道,你問馬之悅的事兒,對不?」

焦振叢在黑暗裡又笑了笑:「你這個人,我一張嘴,你怎麼就知道我要說什麼呢?」

蕭長春說:「那不明擺著嘛!我知道,你是咬著牙揭發他的,他到底還有多大氣候,未了要奔個什麼結果,你心裡還沒有底兒,對不對呀?」

焦振叢點點頭說:「你估計,他們還敢不敢鬧事兒呢?」

蕭長春說:「敢鬧,一定敢鬧,也一定要鬧。東山塢出個馬之悅,不是光桿一個;沒有一些這樣的人,就沒有咱們這個馬之悅。開那麼一個小小的鬥爭會就把他們鬥倒啦?沒那回事兒。問題不在他早倒晚倒,最要緊的,是我們都擦亮眼睛,不再上他的當。你看見沒有,咱們東山塢的人可越來越齊心了。更用不著怕他們啦。我再告訴你一個底兒:我們黨決不會再留著這麼一個人禍害咱們,咱們一定要把他剷除!」

焦振叢說:「韓百旺告訴我說,鄉裡的李鄉長對馬之悅挺好的。昨個我見李鄉長在鄉裡,他不會包著他吧?」

蕭長春說:「這也很難說。不要緊,一個兩個人包著他,黨不會包著他。你放心吧!」牆角藏著的馬小辮,又聽到了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他使勁兒攥著刀把兒,憋著氣,緊張地辨別那邊走過來的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會不會再碰上什麼人。一直沒有聽到說話兒,光是腳膛泥水聲;遠遠的地方閃起一個亮兒,滅了,又忽地閃起一個亮兒,又滅了……

蕭長春跟焦振叢借了一把舊手電,電不足,開關也不好使。他把小鐵掀夾在胳肢窩,一邊走著一邊擰手電,心裡邊又在猜想著:自己給王國忠寫的那份材料,最遲著昨天也送到了,王國忠收到就得有迴音,人不能馬上回來,信也得來,人來信到,都會給他送來明確的指示,這個指示會給東山塢徹底解決問題,也會把自己的認識提高一步。在這緊張困難時刻,他是多麼需要領導,需要一個正確的領導。李世丹的另一份材料,一定會給縣領導在判斷這件事兒的時候帶來麻煩。李世丹這個同志是怎麼搞的呢?如果是因為他不瞭解東山塢的實情,不摸馬之悅真底兒,總可以下來調查調查嘛,聽聽群眾的,什麼都可以鬧明白,怎麼連個影兒都不傍呢?這個同志真怪呀!只要王國忠不能馬上回來,等到麥子大部分分下去之後,留下韓百仲他們在家裡處理麥後的事情,自己就跑一趟縣城,直接跟縣委談談;有了縣委的意見,心裡就能更有底兒,工作也就更有把握。眼下自己是不能離開東山塢的,一天也不能離開。

這一邊,馬小辮緊張的不得了。他憋著勁兒,提著心,如果一口氣上不來,立刻就可以倒下去挺腿兒。他朝東邊盯著,聽著,那「啪唧啪唧」踩泥踏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呀,就要到跟前了,再有幾秒鐘,就可以摸到門口了,自己就可以一步躥上去,一切完事大吉……

忽然,對面的小排子門一響,走出一個人。

馬小辮真想撲過去,先給這個搗亂的人一刀。

走出來的是焦振茂。他出了門口,撐開了油紙雨傘,雨點子就像敲小鼓似的,熱熱鬧鬧地響了起來。他才走幾步,正好跟蕭長春碰了個對面。

「噢,長春?」

「我正要找您。」

「那藥包我給馬老四送去了;我告訴他,下雨天不能遛,就不用灌藥了,等晴天再說。我回家來給他取一點兒燈油送去,我就回到場上,百仲在那兒哪。」

「騾子怎麼樣?見好嗎?」

「輕多了。你不歇歇,還轉什麼呀?」

「我想著,這天氣說變就變,這場雨過去,可別鬆勁兒。得趕快想辦法解決苫席的問題,不能雨過去,一忙起來,又把這件事兒擱下,誰敢保險沒有第二場雨呢!」

「你說得一點不錯,今年天氣就是反常,摸不著它的準兒了。得快著點作準備,免得再來個措手不及。」

蕭長春關了手電,語氣親切地說:「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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