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章

社委會分工,韓百仲專管指揮田間的收割。他是非常忙的,除了要在前邊領著割麥子,還得經常檢查各小組的工作,除了管第二隊的事情,對第一隊那邊還得掛著半個心;同時,他這個治保主任,晚上護麥、守場的任務也是相當繁重的。每天他頂著星星下地。又頂著星星回家,除了偶爾到場上打個卯,大天白日在村子裡很少見著他的面。就算焦二菊都難得跟他碰碰頭兒了。他們一家人全都參加了麥收,連他那二兒子小拴柱都到麥地裡拾麥穗兒,吃飯是流水席,各吃各的,不能圍在一張桌子上。晚上,韓百仲住在場房裡,跟場頭焦振茂做伴兒;不能跟他的老愛人一起看麥子,也不能一塊兒坐在燈下邊學習了。

這位副主任越來越愛動腦筋,也越來越顯得幹練。滿地裡男女老少將近二百口子人,讓他指揮得有條不紊,三天裡沒有窩過一會兒工。他心裡邊高興,精神格外旺盛。他覺著,這次割麥子名副其實的是收穫勝利果實;用不了幾天,把這勝利果實全收上來,再分下去,就會在社員裡邊激起更大的勁頭。這一程子,他總是出入在黃色的麥田裡,對金泉河邊那塊苗圃也特別有了興致。過去,他總覺著種植果樹和綠化荒山那是很遠的事兒,眼下得生著法兒把這個不鞏固的農業社圈攏住,讓社員多分點糧食,把日子過得好一點兒,安定了心思,吃飽了肚子,再想那些樹和山的事兒也不遲。因為蕭長春的影響,青年社員們的感染,加上鬥爭的節節勝利,麥子好得出奇,他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片綠色。就好像他已經學會動腦筋思慮東山塢的階級鬥爭一樣,他也經常思慮起東山塢的建設遠景。其實,從打他一懂事兒的時候起就愛上了綠色。那團團的榆樹錢,那串串的酸棗子,曾經填滿他多少次飢餓的肚皮?那發芽的香椿,那長長的山草,給他帶來多少次生存的希望?滿山的綠色不止一回把他和窮哥兒們從春荒的死亡裡拯救過來。現在呢,這綠色成了鼓動人們為社會主義奮鬥的力量了,將來要成為東山塢的聚寶盆。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就好像看見了滿山遍野的樹木森林,就看見了成車成輛的果子,他的心口窩就像扯起一片綢子那樣抖動起來……他想,只要保證這次麥收順利完成,河水就算引到地裡了,果樹就算栽到山上了,社員們都會覺著集體的日子更有指望了,東山塢就要大步前進!

你看他幹得多賣勁兒呀!有人怕光膀子麥芒扎肉,他不在乎,那古銅色的脊樑上好似刷了一層桐油閃著亮;有人怕光著腳熱土發燙,他也不在乎,那雙有力的大腳廠子,把土塊塊跺成窩,碾成粉……

鄉裡的大個子武裝部長騎車子跑過來了:「百仲同志,氣象站通知,傍晚有暴風雨呀!」

韓百仲直起身朝他喊著:「多大呀?」

大個子說:「多大沒說,反正小不了。」

韓百仲抬頭看看天:「沒事兒。你來跟咱們割麥子吧!」

大個子說:「我還得到別的村通知哪,見著老蕭問個好呀!」

韓百仲看著大個子走遠,又彎著腰割起來了。他想把這件事兒壓一壓,過一會兒再通知,免得有人慌了神兒,惦著家裡什麼事情,耽誤幹活。

正在靠地邊割麥子的彎彎繞耳朵管用,聽見「暴風雨」這三個字兒,就停住手,朝這邊走過來了,把想說的話掂著份量說:「我說主任,多會兒下雨呀?」

韓百仲想:這傢伙,聽到一個話音兒,就請假來了,說:「下雨早著哪,你家裡有什麼東西怕淋著哇?」

彎彎繞說:「誰跟你說這個呀!我是說,要是有雨,就趕緊顧場上,麥子垛全晾著頂,別漏了雨呀!」

韓百仲笑了:「嗨,關心集體了?好哇!場上不用惦著,那邊人手也不少,他們不會讓麥子垛淋著。」

彎彎繞又說:「還有,這塊地也得麻利快割呀。」

韓百仲說:「就是得快割。」

彎彎繞說:「這片地熟得透,雨一打,麥穗子全得掉下來。」

韓百仲見彎彎繞很認真,也就鄭重地說:「你這兩條建議全不賴,還有呢?」

彎彎繞搖搖頭,轉過身去小聲地說:「我是隨便一說,怎麼著合適,得由你們幹部定稿子,我是愛多嘴多舌的。」

身後邊的韓百仲又鼓勵幾句什麼話兒,他沒有聽見,也不想聽見。

跟他一排壟割麥子的馬大炮等他回到身邊,不滿地說:「你管這道閒事兒幹什麼呀!」

彎彎繞說:「這怎麼是閒事呢,麥子糟蹋了,多造孽呀!」

馬大炮帶著一點挖苦人的口氣說:「聽見沒有,韓主任表揚你愛社啦!」

彎彎繞橫他一眼:「屁!」又插上鐮刀割麥子,「我希圖他表揚幾句空話呀?」

「不圖這個,你管它呢!討討好,能多分給你幾斤嗎?」

「不管怎麼分,不管是誰的,先別讓它糟蹋了;都是到嘴邊上的東西了,多可惜。」

馬大炮不以為然地聳聳鼻子:「就算這塊地一粒不丟,全收到倉裡,有你我幾個粒兒?」

彎彎繞嘆了口氣:「唉,倒也是那樣。莊稼人嘛,知道糧食收來不易,怕白扔了……」

馬大炮說:「這一回,咱們隊賣餘糧要拿紅旗了。」

彎彎繞說:「咱村那幾個紅幹部,心裡邊光想這個,一丁點兒也不惦著咱們的日子。」

馬大炮說:「要是馬主任說話算話,餘糧少賣,紅旗還得照樣兒拿到手,人家才會辦事兒,才會給咱們這色人謀福利。」

彎彎繞說:「眼下他也跟咱們一樣,除唉一聲,還是他媽的唉一聲,有本事也施展不開了。啥法子!」

這兩天,溝北邊的那些中農戶全在嘀咕賣餘糧的事兒。他們全都不知不覺地退了一步:

已經對那土地分紅的事兒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了,只要幹部們能夠對國家使點假,虛報一點產量,少賣點兒,就是還按勞力分,鍋裡多,分到碗裡也就多;鍋裡就剩半下子了,盛到碗裡還能蓋住底兒呀!

不管怎麼說,豐收總是比歉收給人提精神,中農也罷,貧農也罷,人人都很出力氣;心思沒有打到一個點兒上,滿地的鐮刀卻是一個聲地響。

「快割呀!」

「上午要把這塊地收拾完哪!」

熱烈、緊張,從早晨一個勁兒幹到貼晌。

六月的天氣,就像個剛滿週歲的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剛才,天空上只是流動著幾塊灰不溜秋的雲彩,一會兒整齊,一會兒分散,沒有多大的勁兒;後來,在人們的不知不覺中,轉了風向,推到西北邊的雲彩又翻回來了,越聚越大,轉眼間就把天給遮嚴了。像屋子拉上了窗簾,一切都跟著暗淡起來……

一陣風起,刮掉了韓百仲的草帽子。他拾起帽子,抬頭一看,嚇了一跳。憑著他的經驗推測,這場暴風雨要提前來到,而且是來之不善的。幸好這塊熟透了的麥子一上午搶割完了,不至於遭受大損失;眼下最要緊的是把割下來的麥子趕快運到場上,別攤在地裡。於是,他揮動著手裡的鐮刀,大聲地喊:「嗨,同志們,不要割了,趕快把割掉了的捆起來;裝車的裝車,往家趕的往家趕,麻利著點兒呀!」

太陽一被遮住,涼爽多了,人們多想多幹一陣子呀!

韓百仲從這段地跑到那段地,不停地喊:「嗨,聽見了沒有,別割了,割掉了運不回去,一下雨就糟啦!快住手吧!」

人們這才放下鐮刀,回過身去捆紮割倒了的麥子。

韓百仲一隻手按著草帽子,一隻手撥拉著擋腿絆腳的麥子,又往前跑著。他橫穿過幾塊麥子地,來到了一隊的邊界裡,老遠就見焦克禮領著幾十個人,拉開一個扇形的隊伍,揮舞著鐮刀,割得正起勁兒,就大聲地喊:「克禮,怎麼還割呀!」

焦克禮正在使勁加油,沒有聽見。

韓百仲奔過來,一把扯住他:「嗨,要下雨啦!」

焦克禮只顧揮鐮刀,頭也沒有抬:「我早知道了。」

韓百仲說:「快收拾吧!」

焦克禮說:「傍晚才有雨哪!」

韓百仲說:「你瞧瞧,北山都讓雨擋住了,還傍晚哪!」

焦克禮一愣,抬頭看看天,說:「北山離這兒還遠著哪,再幹一會兒!」

滿天的烏雲往下壓著,麥海裡掀起不平靜的響聲。

韓百仲說:「還幹一會兒呢,雨來了再收拾就晚了。快停下鐮刀,讓大夥兒捆麥子,告訴車把式,把車趕的快點兒,快往回搶運。我去通知場上的人,馬上把所有的麥子都垛起來。克禮,你可是領頭兒的,一麻痺就要亂套哇!快吧!」

焦克禮這才戀戀不捨地收了鐮刀,按著韓百仲的指示,招呼社員們捆麥子:「嗨,都別割了,捆哪!捆好了歸堆兒,別散扔著,一會兒車來了不好裝啦!馬長山,你怎麼還割呀!什麼,還等一會兒,等雨來了再捆就晚了!嗨,馬子懷,指揮你那組的人,幫助婦女捆,快,快!」

韓百仲跑到一隊的打麥場上。

場上的人在喜老頭的指揮之下,正在起場、垛麥個子。搬麥個兒的搬麥個兒,上垛的上垛;用罐子挑的,用木(上竹下把)推的,用簸箕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