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六月的夜色,在歡樂和憂愁裡撲落下來,包圍了東山塢。

天上起了花花雲,像鯉魚背上的鱗;月亮在雲彩縫裡跑著、跳著,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明的時間長,暗的時間短。

社員們正在吃晚飯,街上很少有人活動。麥收的活兒累,人們吃過飯就坐在院子裡歇著了,顧不上到街上閒談。

這會兒,辦公室裡又點上了大罩子燈。韓小樂和焦淑紅兩個人又把馬立本找了來,讓他清理賬目的尾巴。

韓小樂這一天除了吃飯。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屋子。他想把接過來的賬目早一點兒清理出來,早一點兒找出裡邊的問題,以便重新開始自己的工作。他面對著這亂糟糟的一大堆本子,越是摸著一點頭腦,勁頭兒越足,興趣也越高了。

焦淑紅已經在這兒陪著新會計熬過三個夜晚,每天晚上都要弄到半夜後才能結束。她的任務不僅是找出賬目裡的問題,還要幫助這個新會計入門,也要幫助新會計跟馬立本鬥心眼兒。她也是高興的。

最臻過的人,是馬立本。白天幹了一天活兒,晚上還得熬夜子,回到家裡,他睡不好,也吃不香,三天的光景,眼看著往下掉膘子,連頭髮都沒有過去幾天那麼光亮了。

韓小樂正指點著賬本子質問馬立本:「你看看,我們核對了好幾遍,問了好些人,證明一隊的烈軍屬撫恤金裡邊有問題。你得把它給說明白。」

馬立本擠著兩隻發紅的眼睛抵賴說:「我是過路財神。上邊把錢發給我了,我就按著社委會的決議發給各隊了各隊發給受款戶,回頭把表兒交給我,我人了賬,算是完事兒,我還怎麼說明白呀?」

韓小樂說:「現在的問題是,你這表冊上登記的,跟實際受款戶不對碼呀!你看,春節這一次,老吳家寫著得款二十元,實際上人家才得十五元;再看最近這碼兒,北頭老烈屬王大爺這一筆,你寫著十元,人家根本一個小子兒沒有得到,這樣能交代嗎?」

馬立本說:「上邊按著手印兒,他說沒收到就行呀?」

韓小樂說:「這個手印兒是你偽造的!」

馬立本說:「我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一隊的撫恤金,我全部交給了馬連福,由他發的,將來得由他交代。」

焦淑紅在一旁問馬立本:「這一筆賬實情是這樣嗎?」

馬立本說:「沒錯!」

焦淑紅說:「你立個字兒,把情況全寫上,回頭咱們三頭對案,看看是真還是假!」

馬立本瞪焦淑紅一眼,沒動窩。

焦淑紅說:「你犯不上用衛生球眼珠看我,問題還多著哪!小樂,往下提,一條一條跟他核對,回頭向社委會報告,看他這樣能不能混過去!」

這會兒,有個黑人影兒摸進了辦公室的院子裡,站在大門口,沒敢往裡闖。他那兩隻賊溜溜的眼睛死盯著窗戶,一隻手插在衣兜裡,使勁兒攥著那個火柴盒兒。

他是地主馬小辮。今晚上,他正用找兒子作掩護,到處亂撞。他到辦公室裡的目的,是想探聽探聽幹部們是不是又在開會,要是開會的話,他就可以鑽到大廟的倉庫裡去,到那兒就是一把火……

門口外邊響起了腳步聲。

馬小辮趕忙往旁邊躲了躲。

有兩個扛著棍子的人,一邊走著,咬著什麼東西吃,一邊說著話兒:

「派你到西地去呀?」

「我到南地去。」

「西地沒人了?」

「不知道,那邊沒有割倒的麥子,也許不用看著了。」

馬小辮看著辦公室燈光明亮,窗戶上晃著人影兒,斷定正開會。他便悄悄地退了出來,朝大廟那邊摸著,心裡想:幹部一開會,非得半夜才能散;社員幹一天活兒,全累得爬不起來了,趁這空兒,先溜進大廟去,等到村裡安靜下來,就下傢伙!

大廟的門兒敞著,沒有出來的人,也沒有進去的人,只有豆片坊裡新安上的旱磨正在「轟轟」地磨著麥子。

蕭長春蹲在大殿的台階上,跟老保管低聲地說著話兒。

老保管問:「支書,你剛才檢查出問題沒有,還行吧?」

蕭長春說:「我看通風口小了一點兒。」

「反正只是存放幾天的事兒,不要緊。」

「森林糧庫的同志說,麥子火大,不通風,兩天就能紅眼兒,還是把上邊的窗戶紙割開一點兒好。」

「行。咱們多會兒交公糧呀?」

「今年的麥子好,交售的多一些,各社都搶著先交,咱們掛號晚了,得三天以後才能送。」

「不能往前倒倒嗎?」

「全一樣,人家別的社也想往前倒呀!」

馬小辮這會兒正往廟門口移動著。這邊如此之靜,使他非常高興。他想,只要溜進去,

往那個西耳房一躲,瞄空劃一根火柴,往那紙窗戶上一扔,紙一著,松木窗格子一著,轉眼之間,倉裡的麥子就成了爆花兒。

他越想越得意,腳步加快了,眼看就摸著廟門兒了,忽然,一根棍子攔住他的腰。

韓德大喊了一聲:「幹什麼去?」

馬小辮嚇了一跳:「我,我找我家志德……」

韓德大喊道:「胡扯,你要來幹壞事兒吧?」

「真的,真的,找志德回家吃飯呀。」

「大黑天,他能到倉庫來嗎?走開!」

「好,好!」

「不許到處亂串!」

「好,好!」

馬小辮倒退著,拐過牆角,一下子又撞到一個人身上了。

焦克禮喊:「瞎撞什麼!」

馬小辮頭上冒冷汗:「啊,啊,隊長,隊長……我找我家志德……」

焦克禮說:「你趕快給我回家蹲著去,倉庫重地,不許你到跟前來!」

馬小辮撒腿跑了幾步,又慢下來,心想:哎呀,怎麼這樣糊塗呢?倉庫裝著麥子,蕭長春還能不派人守著哇,這個地方哪能鑽進去呢!對,到場上去。一隊的場,頂多就是喜老頭一個人在那兒住,他的腿腳不利索,就是點著火,讓他追也追不上。對,燒它幾個大麥垛,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看看再說。

打麥場上這會兒是最安靜的地方。朦朧的月色,像是給那小山頭似的大麥子垛遮上了灰帆布;那掃得乾乾淨淨的場板,像一塊大玻璃板,閃著白色的光;新搭起來的簡單的場房,樑上吊著一盞風燈,一道子燈光,從棚子裡撲出來,長長的一道子,一直伸到旁邊的那個麥秸垛上,好像在麥秸垛上開了一個小窗戶。

一隊的馬長山和獅子院附近的幾個男女青年正圍著喜老頭說話兒。馬小辮的兒子馬志德也在人群裡坐著。

喜老頭接受了黨支部書記交給他的光榮任務,要用自己親眼看到的事實,親身經歷過的事實,對年輕人作一番階級教育。他給年輕人講述東山塢的歷史,講述地主的剝削賬。他的主要目標是對馬志德這個年輕人,讓他能夠認識他爸爸馬小辮到底是怎麼一個人物。

吃過晚飯就談開了,談了好久。老人家在以往日常生活中所體會到的一切,對新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來說,全是奇聞。

他說了一陣子,喝了口水,轉過臉,對那個坐在邊上的馬志德說:「提起地主過去那種狠毒,不要說別人,恐怕志德你也不知道吧?」

馬志德低聲說:「我慢慢地知道了一點兒。您這一講,我更清楚了,地主是可恨,全是黑了心的人……」

喜老頭說:「所以,黨讓你們從心眼裡跟他們分開家。他是你爸爸,又是你的敵人,這是不大好對付的事兒。你要是在父子關係這個門口兒想多了,就容易把敵人這個門口兒忘了。」

馬志德說:「我越來越清楚了。眼下政府對他們太寬大了,他們實在應當重新做人哪!」

馬長山插言說:「這樣甘心認罪的地主有幾個呀?他們總是鑽空子搞破壞!」

馬志德說:「他要是敢搞破壞活動,不用說別人,我就不答應。」

喜老頭說:「怕就怕,他在那兒搞破壞,你睜著眼睛看不見呀!」

馬志德說:「他搞破壞,我還能看不見哪?要我看,他就是有這份心,也不敢。」

喜老頭笑了:「不能用你的心思猜度他。我們說他過去剝削我們了,他說他命好;我們說鬥爭他,土地還家,他說我們壓迫他,搶了他的;我們讓他改造,他總想變天;我們讓他老老實實,他有空子就鑽——這個,瞞了別人,還能瞞住我嗎?」

馬志德說:「我是說,他只能這麼想,不敢真幹。」

喜老頭搖搖頭:「這可得兩說著了。」

地主馬小辮這會兒挪到場邊上了。他停在一棵大樹後邊,遠遠地看到場房有燈光,遠遠地聽見那邊有聲音,又把每個大麥垛看了一眼,心裡邊先「騰」一下子著了火;他馬上要撲過去,只要手指頭一動,那垛就著了,這一垛一著,那一垛也就著了;一會兒,整個打麥場上一片大火燒天,一片混亂,一片灰燼。這一下子,馬小辮窩了幾年的怨氣,特別是這一天裡受的怨氣,才能減輕一些,他才能順順溜溜地出氣,才能有勁兒活下去……

他掏出了火柴,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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