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休息過後,地主馬小辮又跟別人膀頂膀地幹了一陣兒,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不是因為腰酸,也不是因為胳膊疼,是他心裡邊太難受。傍晌午,他跟小組長馬長山要求早一點兒回家,說是鑰匙在他手裡,他不回去開門,兒媳婦不能進家做飯。

他打開大門,走進來,又回手掩上了;從院子走回屋裡,又轉回院子,後腦勺上那根小辮子,像一條曬乾的長蟲,在彎塌的背上搖來擺去。

場院裡的熱鬧聲音,傳了過來,硬往他耳朵裡邊鑽;那「卡嚓卡嚓」的鍘刀聲,像是鍘著他的肉;那「吱咀吱咀」的碌碡聲,像是軋著他的心。他從衣裳兜裡掏出一盒火柴,托在手上看看,又倒在另一隻手上看看,牙齒咬得「吱吱」響。他心裡邊發狠地說:「他媽的,我一把火,把麥子全燒光,燒成灰,叫窮小子們樂去吧!」不知不覺中,火柴盒讓他攥碎了。

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背過手去,輕輕地捶著又酸又疼的後脊梁骨,在院子裡邊轉著圈子。

他家祖墳的那種淒慘的景象,在他眼前邊擺過來,又擺過去;地邊上人們那些刺心的話兒,在他耳朵裡響一陣兒,又一陣兒。蕭長春就要領著窮人修渠了,就要在他家那祖墳地上挖溝了,就要把他的老祖宗「掃地出門」了,就像一九四八年把他馬小辮從獅子院裡趕出來那樣,這一回他這馬家門的風水全完了,老根子都要讓他們給挖斷了。他衝著南邊罵道:「姓蕭的,你也太毒狠了,樹你給放了,碑你給推了,還要挖墳掘墓搞我的老祖宗?你還給我們地主一點活路不給呀?這一回,你這美夢就不用想做成,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拼了!」

兒媳婦李秀敏回家做飯,一推門就瞧見了她的公爹。她起心發煩,又起心發火。過去,她怕這個陰森森的老傢伙,最近她有了怨恨,恨這個可惡的老傢伙怎麼不快點兒一挺腿死了,自己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她憋著一口氣,脖子一扭,眼皮一垂,繞著走過去了。

馬小辮在背後喊:「喂,志德哪?」

李秀敏眼皮不抬地說:「場裡哪!」

「他死在那兒啦!」

「沒收工嘛!」

「見你姐沒有?」

「沒。」

「你也死啦?」

「比死人強不了多少!」

「媽的!」

李秀敏抱柴火點火做飯,心裡邊也罵了一句。

馬小辮生了會子氣,又湊到廂屋門口問:「你到哪兒幹活兒了?」

李秀敏一邊刷鍋,一邊回答:「西地。」

「你怎麼跑到那去啦?」

「我跳組啦。」

「跳到哪個組去啦?」

「福奶奶她們那個組……」

馬小辮一愣:「嗨,你怎麼不跟我們一個組,跑到那個組去啦?啊?」

李秀敏說:「克禮讓我去的,福奶奶她們要我。我又不是地主、富農,幹嗎跟你們一組幹呀!」

馬小辮被說個倒憋氣,停了停問:「她們都跟你說什麼了?我問你哪,跟你說什麼啦?」

李秀敏賭氣地說:「什麼都說了!說農業社好,社會主義好,跟貧下中農走一條道兒好;讓我們管著你點,老老實實地改造,別讓你光想著幹壞事兒!……」

馬小辮一跺腳:「屁,你就跟他們說,我越改造越好了,讓他們放心吧!」

李秀敏又到水缸跟前淘米。

馬小辮壓了壓氣,又湊到跟前問:「你沒聽見什麼,也沒有看見他們幹什麼嗎?」

李秀敏暾葫蘆摔瓢地說:「當然看見啦!割麥子,拉麥子,軋麥子,人人都在幹好事兒!」

馬小辮火了,又耍開了地主的威風:「媽的,你這是對老人家說話哪?你是想怎麼著呀?」說到這一句,又緩了口氣,「別聽了人家幾句宣傳,就糊塗了,羊皮貼不到狼身上,他們是貧農,咱們是地主,人家不會拿你當近人看;在外邊說話、辦事可要小心著,免得讓人家繞到裡邊,咱一家三口都沒好。」

李秀敏一轉身回到屋裡,把門一掩,把米往鍋台上一撂,坐到炕上,就生開氣了。

這個李秀敏是玉龍莊的娘家,跟馬小辮死去的老婆生在一個村子。家裡是個中農,從小就手巧、老實。馬小辮的老婆不知道怎麼看上了她,爸爸又想巴結財主,順順當當地就把婚事訂下了;大軍進關那會兒,又糊里糊塗過了門兒。那年她才十六歲,男人比她還小三歲。

這將近十年間,她也是糊里糊塗過來的,一天到晚,像一頭啞巴毛驢似的,只知道悶著頭兒幹活計,也沒有什麼憂愁和心事。馬小辮喜歡那個在北京唸書的兒子馬志新,說馬志德沒出息,從來沒個好顏色給他看,爺倆心裡邊總是隔著一層;兒子對老子也是滿肚子怨氣,又無可奈何。因此,小兩口患難與共,互相體貼,感情倒還不錯。李秀敏的年紀慢慢的大了,村裡邊這個運動那個運動,她雖然沒有直接參加過,總還沾上了邊兒,知道的事情也多了;特別是同村的姐妹玉珍跟焦克禮結婚之後,看看人家那日子,比著自己這日子,想著人家的前途,也琢磨著自己的前途,她開始羨慕別人的進步、向上的勁頭兒了。最近發現肚子裡懷了身孕,她又開始考慮起往後日子的安排。她有了苦惱和憂愁。這幾天,獅子院的福奶奶故意找她到獅子院串門兒,多方面體貼她,今天又讓隊長把她編到自己那個小組,跟玉珍在一塊兒,大傢伙有意地跟她宣傳了許多新道理。她對自己的處境,對自己這個生活樣子更加不滿;回到家裡,越發覺著處處不順心……

她沒有什麼覺悟,很多道理知道的也淺,卻意識到自己這個家很危險,早晚會出點什麼事兒,他們兩口子要吃掛牽。可是,這個家她離不開,跑不脫,她把一切怨恨都歸到那個陰森可怕的公爹身上。

院子裡的馬小辮,本想大罵兒媳婦幾句,又覺著正晌午,獅子院的人也該回來了,一吵鬧,準得又要惹起一場麻煩,只好忍住。他抬頭看看天,天空飛跑著大塊大塊的雲彩,就又嘆了口氣。自從那天二兒子馬志新來了那封喜信,他的心一時一刻都沒有平靜過;村子裡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有影響他那焦急的心情。他盼著北京的小兒子快點兒來到,快點來一場大變革。可是,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兒子的影子都沒有,馬之悅不光沒有能力制住蕭長春,也沒有抓住東山塢的韁繩,反而挨了一頓整。村子裡一切事情,就像天上這毒熱的太陽一般,該怎麼運轉還是怎麼運轉。馬小辮要是有一隻長爪子,一咬牙就能把太陽抓下來,摔它個粉粉碎!

馬鳳蘭走進院子,一句招呼沒打,溜進北屋去了。

馬小辮一樂,剛要跟進去,瞧見後邊又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六指馬齋,一邁門檻兒就笑嘻嘻地說:「找口水喝,真渴呀!」

馬小辮說:「屋裡有涼白開,管夠。」

馬齋轉著腦袋在院子裡瞧瞧,也進了北屋。

馬小辮又在原地停了片刻,見廂房裡的兒媳婦沒有動靜,才跟進北屋來。

馬鳳蘭愁眉苦臉,馬齋卻喜笑顏開。

馬小辮看看兩個人不同的氣色,心裡邊突突直跳,就小聲問:「風蘭,怎麼著啦?」

馬鳳蘭咧了咧嘴說:「還怎麼著哪,看不見嗎?三天麥子收上來一半兒了,再過三天,割完了,場一打,就分他媽的了;咱那事兒,不光沒個屁的影子,還不斷出岔子。」

馬小辮也陪著咧咧嘴,問:「之悅怎麼說的?」

馬鳳蘭說:「他總說別慌別慌,看看風向,等等機會。什麼風向、機會,我看越來越糟心啦!」

馬齋嘻嘻一笑:「我跟你的看法可不一樣。我看是越來越好了。」。

馬鳳蘭拍著大腿說:「怪事兒,怎麼會越來越好了呢?你別給我開心丸兒吃啦!」

馬小辮說:「馬齋說的有理。不是越來越糟,是會越來越好;就是太慢了,讓人急得慌。」

馬齋說:「這話嘛,你想想,剛開始知道這件事兒的時候,咱們光盼著志新回來,就沒想到鄉裡還有跟咱們一路心思的人。有個李鄉長,比誰都頂用啊!」

馬小辮說:「對啦。如果不是真要從上往下大變革,李鄉長心裡就是怎麼著,也不敢站出來給之悅撐這個腰。蕭長春這伙子村民,知道什麼。他們還把去年的黃曆當今天的看哪。可人家鄉長是通天的。」

馬鳳蘭聽他們說,想了想,臉色也轉過來了:「讓你們這麼一說,我心裡邊也開竅了。老馬也說,蕭長春一沒上縣,二沒得到上邊指示,還是按著王書記走那會兒留下的舊辦法辦,其實,上邊變個啥樣兒,他也不知道。老馬還說,李鄉長跟他的心思一個樣,他估計李鄉長得到上邊的指示了;看樣子,上邊正鬧的衝,到咱鄉下也不會太晚。唉,我愁的還是那麥子。要是等裝到倉裡,讓他們分下去,跟咱們走的人,覺著沒啥油水了,幹著也不會起勁兒;窮人們吃飽了,佔了便宜,更不好對付,保蕭長春駕的人更多了;志新來了一看,是這個樣子,還算什麼典型?他回去可怎麼交代呀!」

馬齋說:「這倒是真的。」

馬小辮咬牙切齒地說:「蕭長春這小子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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