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黨支部書記蕭長春這會兒把小毛驢拴在橋邊一棵小榆樹上,讓它啃草吃,自己爬上坎子,奔到正割麥子的人群裡,找到了福奶奶。

福奶奶瞧見他,問:「喲,這麼早就回來了。」

蕭長春說:「早趕回來,好幹點活兒。」

福奶奶見蕭長春左瞧右看,又問:「你找誰哪?」

蕭長春說:「孫桂英不是下地了嗎?」

福奶奶說:「剛走的……」

蕭長春不由得打個愣:「幹半截兒就走了?」

福奶奶說:「是我讓她回去的,吃口東西,看看孩子,就手歇一歇;她還咬著牙,不想回去哪。」

蕭長春這才放下心,說:「頭三腳難踢,咱們得生著法兒幫她闖過來呀!」

福奶奶說:「這個你就放心吧,我們娘幾個捆到一塊兒,怎麼也管得住她。」

蕭長春又問了問孫桂英都說什麼了,有沒有人找過她,隨後,就滿意地轉了回來。一邊走,一邊想著福奶奶剛才談的情況,想著在做孫桂英的工作上,還會出現什麼問題,以及這個浪蕩女人一旦回了頭,將會是個什麼樣子。

他走著,想著,快到小橋頭的時候,遠遠地又瞧見了馬志德小跑著從街口走了出來;就想,應當抓這會這點空子,跟這個地主的兒子談幾句,摸摸他的心思,好加緊做他的工作。馬志德奉了喜老頭之命,到飼養場牽馬套碌碡;馬老四沒有在家,到河邊給病牲口灌藥去了。在那兒替馬老四看牲口的蕭老大讓馬志德拉上一個走,這個小夥子細心得有點兒過分,寧肯多跑幾步路,也要親自來到樹林子裡找到馬老四說一聲,回頭再牽牲口。

兩個人在橋頭上走了個碰頭。

蕭長春先招呼他說:「志德,你這兩天一直在場上幹活兒嗎?」

馬志德連忙說:「是呀,隊長讓我在場裡,喜爺爺也說,我留在場上,好替他跑跑腿。」

於是,他們從家常話談開了,談到村子裡的鬥爭,談到了國家大事。

蕭長春談得多。他的神氣,可以用「泰然自若」來形容。他有信心把這棵年輕的苗子,從黑色的包圍裡挖出來,移植到紅色的土壤上,讓他為東山塢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作出他應當作出的事情。他這股子自信是驚人的。他驕傲嗎?不,因為他相信黨的政策的力量,他相信階級的力量,他的信心是從這兒來的;對於這種力量,他不會有任何一點兒懷疑。

馬志德說的很少。他的神態,可以用「心空膽虛」來形容。他對自己沒有什麼信心,對別人更沒有什麼信心;在生活裡,他沒有什麼追求,更談不到什麼理想;如果硬要他說出這些,他只能告訴你,他希望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蕭長春看到了他一點心思,他把他們東山塢的前途,社會主義的前途,把他的理想和計劃,全都詳細地告訴了馬志德;也把黨組織對馬志德這樣人的政策、期望告訴了馬志德。最後,要結束這場交談的時候,他又說:「志德,我再告訴你一條根子。明明白白講,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地主富農是我們的敵人,我們恨他們,要跟他們鬥爭到底,這是永遠都不會含糊的事兒!」

馬志德低聲說:「這個我清楚。」

蕭長春繼續說:「我們把地主、富農當敵人,我們恨他們,還要跟他們鬥爭,倒不是單單因為他們過去剝削過我們,他們坑害過我們,他們把我們世世代代壓迫得直不起腰來。不單是為這個!」

馬志德看了蕭長春一眼,好像說:那又為什麼呢?這句話他當然不敢問出口。

蕭長春說:「老仇是可以清算的。也土改了,也鬥爭了,他們要是低頭認罪,重新做人,我們為什麼還要跟他們為敵呢?問題就在這兒。他們不低頭,不認罪,不甘心失敗,還想再把我們拉回舊社會,再從頭剝削我們、坑害我們、壓迫我們,總是鑽空子想跟我們較量;舊恨新仇加在一塊兒,我們能不恨他們,能不跟他們鬥爭嗎?一句話,是他們要至死跟我們當敵人,逼著我們,非鬥爭不可呀!」

馬志德覺著,這幾句話倒是頭一次聽到;那麼,自己的爸爸,是不是這樣的地主呢?

爸爸的心裡說不低頭,不認罪,可是他已經老了,快要死的人了,他還能幹什麼壞事兒,還有什麼盼頭,硬要當新社會的敵人呢?如果光是心裡想,又沒幹出來,也不會幹出來,還得當敵人看待嗎?他要是敢破壞,當然應當跟他鬥爭;可是,他光是嘴巴說說,誰不興發幾句牢騷呢,牢騷不等於事實呀!對只發牢騷,沒幹壞事兒的地主爸爸,自己這個當兒子的,又該怎麼辦呢?

蕭長春並沒有把馬志德這一點心思全看透,又說:「我再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志德,我們沒把你跟你爸爸劃在一塊兒,你呢,也不要糊糊塗塗地把自己跟他劃在一塊兒。他的命不長了,你的道兒還長遠著哪!」

馬志德喃喃地說:「我愁就愁這個。在一塊兒住著,在一個鍋裡吃著,這個界限不好劃。」

「好劃,從思想劃。不論辦什麼事兒,你總想著:我是新社會的青年,我要社會主義,我得跟貧下中農站到一塊兒。這樣,是非就容易清楚了。」

這邊兩個人談著話兒,坎子上走過馬鳳蘭。這個胖女人轉到自己幹活兒的那塊地邊上,一想,那邊全是男子漢,不好起鬨,就想起另一個組,那裡有把門虎、瓦刀臉這伙子人。只要告訴她們,幹部答應孫桂英每天只幹一陣兒活就可以收工,這些人就會吵吵起來,也得要求這樣的照顧;幹部要是不答應,那就成亂子了。亂子一起來,讓他們結仇作恨,自己可以藉機會脫身——唉,這一天多可把她曬得夠嗆,也累得夠嗆,她可不能再幹了……

她沿著河邊走,越想越得意,忽然瞧見自己的叔伯兄弟跟蕭長春站在一塊兒,而且站得那麼近,說得那麼熱,不由得大吃一驚。昨個馬之悅看到這個苗頭,馬上對她說了,當時她並沒有往心裡去;一看這情形,倒覺著事非小可,真應當留神了。她想往跟前湊湊,聽聽他們到底兒說些什麼,又怕讓蕭長春看見,這個人可不是個好惹的。正在她為難的時候,身背後又傳來一串笑聲。

玉珍一邊追著,一邊笑著,一邊喊:「嗨,讓我挑一截兒呀,你怎麼包辦了!」

李秀敏一邊跑著,一邊笑著回過頭來說:「這回讓我挑,下一回再輪你!」

「下一回你又搶了,真狡猾!」

「嘻嘻……」

「別跌跟頭呀!」

「跌不了。」

「跌掉下來,我可賠不起呀!」

「掉下什麼來呀?」

「你肚子裡長著的,你自己還不知道嗎?哈、哈、哈!」

馬鳳蘭攔住了跑在前邊的李秀敏:「你怎麼還不回家做飯去呀?」

李秀敏愛答不理地說:「誰這麼早就做飯,瘋了?」

「人家有人早就回去了……」

「我看只有你,我跟你根本不是一路!」

馬鳳蘭心想:糟糕,這娘們也變了,不能跟她說了;玉珍是隊長的媳婦,讓她聽見,準得找上病;想到這兒,又假惺惺地說:「你往地裡挑這麼重的水桶還行呀,快讓玉珍挑著吧。」

李秀敏說:「誰挑著不一樣!」

馬鳳蘭說:「你不是有身孕嗎,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大夥兒也得照顧著點兒,這是性命!」

李秀敏臉一紅,大步地跑了。

玉珍追著李秀敏,看了馬鳳蘭一眼,沒吭聲。

馬鳳蘭心裡貓兒抓地一樣,又氣惱,又嫉妒,又擔憂。她想:這兩口子真要變壞,看樣子李秀敏比馬志德壞得厲害;她要是壞透了,馬志德還保險嗎?得趕緊想辦法給他們治病。

她這麼想著,又朝坎子邊上移了幾步,扒開樹枝兒朝下看看,橋頭上的兩個人全沒影兒了;又聽見樹林子裡有人說話,蕭長春在那兒。對,趕快到地裡找幾個人,跟他說理;昨天在場上,是他包下孫桂英的,得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黨支部書記替馬老四當家,把馬志德打發走了,獨自來到樹林子裡找到了馬老四。

老飼養員馬老四和放羊的啞巴正在這裡忙著。一頭紅騾子被拴在白楊樹上,啞巴用胳膊夾著騾子的腦袋,兩隻手掰著騾子的嘴;馬老四一手提一隻大海碗,一手拿一把長把的飯瓢子,用瓢子把兒的一頭往騾子嘴裡灌什麼。

蕭長春牽著毛驢走過來,問:「四爺,騾子怎麼了?」

馬老四說:「病啦,給它灌點藥。」說著,把瓢子裡的藥給騾子灌到嘴裡去了。

「挺重?」

「不輕。」

「怎麼在這灌藥哇?」

「就手遛遛它。」

啞巴也「哇啦,哇啦」地叫開了,好像幫助馬老四回答蕭長春。

馬老四一回頭,看見蕭長春手裡牽著的毛驢,問:「怎麼你給送回來了?」

蕭長春說:「我跟道滿一道去的。」

馬老四說:「我佔著手,你把鞍子給卸了,先別飲水,讓它在那邊光溜地方打個滾兒,在樹林子裡啃啃草,一會兒落落汗再讓它喝水。」

蕭長春照著老人的吩咐,給毛驢卸了鞍屜,又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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