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太陽從西邊出,月兒往東邊落,開天闢地頭一遭兒——孫桂英要到農業社的地裡勞動了。

窗戶紙還是黑的,焦淑紅就來敲門了:「連福大嫂子,該起來點火做飯了。我要到場上幹活兒,別等著再叫你啦!」

孫桂英一連聲地答應著,聽見焦淑紅走了,就趕忙坐起來,圍著被單子,打呵欠、伸懶腰、揉眼睛,真想再躺下睡個回籠覺,又想起一會兒還要下地幹活兒,只好打起精神穿衣服下了炕,接著又抱柴火點火。

鍋裡粥剛熬熟,馬翠清跑進來了:「孫桂英,快吃飯,給你編好組啦,跟福奶奶、志泉大嫂子一塊兒,別像上轎似的踱八字步兒,快著點吧!不快出窩兒,一會兒我再來揪你!」

孫桂英又一連聲地答應著,見馬翠清帶著一串笑跑了,急忙從鍋裡往外舀粥,又放桌子,又拿碟子,忽然又覺著這麼斯斯文文的不像個幹活人的樣兒,就盛了一碗粥,夾了幾根鹹菜坐在鍋台上吃起來。

焦克禮的新媳婦玉珍跑進來了:「大嫂子,走哇,咱們在一組。」

孫桂英答應著,把筷子碗丟在鍋裡,從牆上摘下鐮刀,剛要開腿,又想起屋裡還睡著她的心肝兒,就對玉珍說:「你先走一步吧,我把孩子安置一下就跟上。」

玉珍說:「你怎麼不把他送托兒組去呀?」

孫桂英說:「我那孩子認人兒。」

「帶個孩子不能下地呀?」

「我把他託給德大媽了。我一會兒,餵飽了他,就送過去。」

「快著點,我先找李秀敏去,回頭咱們一塊兒走。」

孫桂英見玉珍走了,就回到裡屋。她的小兒子睡得正香甜,想叫他,捨不得,不叫他,又不能脫身,真讓人為難。

窗外邊又響起腳步聲。

孫桂英連忙說:「我就走!我就走!」

外邊的人搭腔了:「你往哪兒走哇?」

孫桂英聽到那聲音,嚇了一哆嗦;接著,「騰」地一步跳出屋,像一根頂門棍似的豎在前門口了。

站在院子裡的那個人是馬鳳蘭。她頭髮亂著,衣裳襟兒敞著,眼角上帶著眵目糊,一邊朝裡走,一邊在臉上做功夫——她想做出各種各樣的笑模樣來,一種一種地試著來,哪一種最能打動人,就使哪一種。她先來個眉眼帶笑地說:「喲,桂英,這麼早你就起來了?」

孫桂英眉毛擰著,說:「我早起晚起礙著你什麼了?我就是挺在炕上,皮肉化成水,骨頭爛成泥,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呀?」

馬鳳蘭朝裡走幾步,來了個齜牙兒笑:「桂英,表姨給你賠不是來了。你有什麼冤,有什麼氣,你就朝著表姨我撒吧。我全兜了!」

孫桂英咬著牙,說:「我姓孫,你姓馬,趙錢孫李,我在頭一行;誰知道你那馬字兒在棚裡還是在圈裡呀?咱們誰也礙不著誰,我可跟你撒的哪家子冤,又洩的哪家子氣呀!這不是八桿子都打不著的事兒嗎?」

馬鳳蘭走到屋門口。她又拿出一副咧嘴的苦笑:「說起那天晚上的衝撞,唉,全怪表姨我。誰想到冷不防地從天上掉下這種事兒呀?我一急一火,急追著急,火趕著火,嘴巴打開,關不住門兒了,說了幾句沒深沒淺的話。過後悔得我啥似的,幾晚上都沒有睡好覺。桂英啊,星星出來月亮落,咱們娘兩個一塊兒混的歲月長啦,千萬別光看狗吃日頭那小陣兒呀!」

孫桂英痛苦得心發疼,說:「我是就著星星喝的迷魂湯,趁著月亮吃的糊塗藥,狗吃日頭那會兒,我把白天當黑夜。回頭一想啊,我驚了夢,醒了魂,一宗一件全都明明白白,我算睜開了雙眼認識了你!」

馬鳳蘭又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乾笑:「唉,說起來,那天也怪你表姨夫,喝了幾杯貓尿,糊糊塗塗地走錯了門兒,把你家當成我家,把張三當成李四了。過後他也是直罵自己。說一遭兒,全是誤會。桂英啊,辦事兒不回頭想,也得往遠處看,不顧昨天,也得盼明天,不要為跑了個跳蚤就燒了金磚銀瓦的大屋子,這可不上算呀!」

孫桂英煩了:「往回想也罷,往遠看也罷,越想越清楚,越看越透亮;沒玻璃的眼鏡框子,再也蓋不住爛眼邊兒了。你別在這兒跟我擺三國,我可沒有工夫跟你閒磨牙兒。你閒著屁股疼,我可是有忙事兒的人!」

馬鳳蘭把所有可以用的笑,全收起來了:「我看你這會兒是中了風的老寒腿,不轉轉天氣,是回不過彎兒來了,我也不能強著你。我是長長的工夫,耐耐的性兒,有多少熱乎的,給多少熱乎的,等著你回心轉意。早晚有一天,咱娘倆還會破鏡重圓,還得好成一個人兒!」

這回輪到孫桂英笑了。她冷笑一聲,說:「你別做夢挖元寶,想偏心啦。咱們是打碎的盤子敲爛的碗,扔到坑裡,撒在道上,你撿不回來,也對不到一塊兒;咱們是井水不把河水犯,後脊樑對著後脊樑,各走各的路,各投各的店兒!」

馬鳳蘭看著自己的法寶全都施展不開了,只好掏底兒。她的神情一轉,低聲問:「桂英,聽說有人硬逼著你下地幹活兒?」

孫桂英大聲喊:「哎,逼字兒怎麼講,這老太太呆煩了,坐悶了,興頭來了,想到地裡勞動勞動,活活身子,散散心,你管得著嗎?」

「割麥子這差事,可是苦莊稼活兒裡的最苦的莊稼活兒,我怕你受不了哇!」

「我孫桂英不是糖人氣吹的,不是紙人漿子粘的;這一百多斤,實實在在,除了骨頭就是肉!告訴你,誰想小瞧我也不行,我不於是不幹,幹就幹出個樣兒來!」

「我是說,你願意幹,就跟隊長要求一聲,留在場裡,那邊活兒輕點兒,有空子到樹下邊涼快涼快。大五月天,日頭在腦瓜頂上掛著,燙土熱麥子在身子上邊烤著,沒處兒躲,沒處兒藏,你真受得了嗎?我不信!」

「你這不是胸脯子帶笊籬撈心嗎?……」

「我是心疼你。其實呢,這種事兒,他們當幹部的應當先想到。你壓根兒沒有勞動過,細皮嫩肉,硬把你打發到日頭地裡去,不用說還幹活兒,就是讓你站在那兒曬半天,也得把你曬壞嘍。他們幹部要是真為別人好,就該照顧一點兒,哪能像勞改犯那樣支使,這不是安心變樣兒地整人嗎?……」

「你別在這胡唚了!」

「我是覺著,事兒不公,有話不說心裡邊憋得慌。明擺著嘛,連福在家的時候,怎麼沒人逼你;連福才抬腿,就給家裡人套枷板兒……」

孫桂英吼起來了:「你沒完啦?」

馬鳳蘭還是不死心,找著最能挑動人心的地方下刀子。她說:「你倒是小事,最可憐的還是你那孩子。別人不知底兒,我可知底兒。這孩子一時片刻也沒有離開過娘的懷,冷不防地這麼一扔,行嗎?趕上這年月了,大人遭點罪就遭點罪,對孩子可不能太慘……」

孫桂英扭身回屋,想抱起孩子就走,剛要下手,又停住了,小聲呼喚:「寶寶,醒醒,醒醒!」

孩子醒了,使勁兒抓著媽媽的衣裳襟兒。

孫桂英給孩子裹了個小氈子,就朝外走,到了門口,又轉回頭來說:「我們家沒人了,要鎖門了,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馬鳳蘭看看情形,自己的技短智窮,再也沒有什麼辦法對付了,只好嘆息一聲,也跟著往外走。

孫桂英進了韓德大家。

馬鳳蘭正要往自己的家裡奔,迎面碰上了福奶奶、志泉媳婦、玉珍和李秀敏一夥人。

福奶奶說:「馬鳳蘭,你怎麼跑這兒來了,馬長山到家找你去了。」

馬鳳蘭問:「他找我幹啥呀?」

福奶奶說:「割麥子去唄。」

馬鳳蘭奇怪地問:「我不是婦女組嗎?」

福奶奶說:「隊長把你分到馬小辮、馬齋那一組去了,快去找他們吧。」

馬鳳蘭急了:「怎麼,把我跟他們劃到一塊兒了?」

婦女們互相看一眼,全都忍不住地嘻嘻地笑了起來。

孫桂英摻在一夥子婦女裡邊,來到村東南的麥地裡。

這會兒,一天霞光,一地露珠,處處是喊聲、笑聲和「嚓嚓嚓」割麥子的鐮刀聲。

孫桂英就像新媳婦第一天到了婆家,看看什麼都很新鮮,瞧瞧什麼都眼生。她又非常心眼兒多,不住地用眼角察看別人的一舉一動,猜測別人對她的態度。

婦女們來到本隊的麥地邊上,一口氣兒不想喘,就要插鐮刀動手了。

「連福大嫂子,跟我來!」

「孫桂英,跟我來吧!」

好多人都拉孫桂英。孫桂英不知道跟誰去合適了。

福奶奶對她說:「你剛幹活兒,跟她們一塊兒拼可不行,還是跟我挨肩幹吧。」

孫桂英被大夥兒這麼熱心一拉,勁兒上來了,哪肯示弱呢?就說:「我行。就她們幾個,我還跟不上呀!」

福奶奶說:「傻孩子,你不知道她們是一群瘋子,快跟我老老實實地幹吧。等待幾天,磕碰出來了,再跟她們裝瘋去。」

在婦女們的笑聲裡,戰鬥開始了。

孫桂英忍不住要試一下,拉開架勢就要下手。

福奶奶拉住孫桂英,給她比著樣子說:「別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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