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天到晌午,東山塢出現了一陣兒暫時的安靜。

地裡割麥子的社員有的回家吃飯,有的讓家裡人把乾糧和稀飯送到地裡,鑽進臨時用麥個兒搭起來的小窩棚裡,一邊吃,一邊休息和說笑。場上的人把場板掃乾淨,也攤曬上了,焦淑紅和蕭長春站在垛邊上說了一陣子話兒,就跑到場房門口找馬翠清。

馬翠清正跟幾個小媳婦學習編草帽子辮兒,見焦淑紅朝她招手,就扔了手裡的麥莖稈,跑過來說:「蕭支書又跟你嘀咕什麼事兒了?」

焦淑紅罵道:「死丫頭,怎麼叫嘀咕事兒?」又鄭重地說,「支部又要給咱們一件任務。」

「什麼任務?」

「別急著問什麼任務。他一佈置,我就發覺,覺著任務太多了……」

「嗨,多怕啥呀!沒任務,咱這團員也不用當了。昨晚上我跑了半條街,拜了十幾家門子,幫我媽動員婦女送孩子,今早上又多了兩個!」

「我也這樣說,多不怕,就是這個任務難一點兒。」

「唉,難怕啥的。要不難,跟吃麵條兒似的,一『禿嚕』,完了,還叫什麼任務呀!」

「我說,我能接受,就怕翠清不幹……」

「你真會糟改人,我沒你積極是不是?」

焦淑紅故意賣關於:「不是積極不積極的事兒,這個任務實在不好完成。」

馬翠清著急地說:「別在這兒賣狗皮膏藥好不好,到底是什麼事呀?」

「蕭支書說,眼下的鬥爭還在明裡暗裡進行著,咱們在團結人,壞人也在拉攏人;他說,有幾個人很容易上壞人的當,將來有一天,說不定還要當人家的炮灰。裡邊有一個人,咱們得趕快把她動員出來幹活兒;一邊幹活兒,一邊幫助她進步。」

「就這芝麻粒大的事兒呀,值得嗎?動員誰?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別忙。這個人可是太落後了。」

「不落後不早跑來跟咱們一塊兒幹啦!」

「蕭支書說:看一個人,得全面看,得從根子上看,還要活動著看,別看死了;這個人,好像是一大攤沙子,可是這沙子裡就許有金子,雖說少,是金子;咱們得幫她把沙子清出去,把金子淘出來,讓它放光!」

「沒問題,你說誰吧?」

「孫桂英!」

馬翠清叫起來了:「大懶婆、大破鞋呀!快讓她遠點兒,我怕她的臭氣熏了我!」

焦淑紅笑著說:「瞧瞧,我沒把話說在後邊吧?不說我小瞧你了吧?翠清,蕭支書說:不管她現在什麼樣,她是窮人出身,是窮人堆裡出來的,讓什麼壞影響給埋住了,她身上總會帶著一點窮人的東西,這個條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寶貴;咱們不能嫌棄她,不能看著她往壞人那邊擠;得說服她,幫助她,把她拉過來……」

馬翠清咬牙切齒地說:「說服、幫助?去她媽的吧,不拉出她來鬥爭,就便宜她了!」

焦淑紅說:「翠清,團支部會上,大夥兒給你提的意見,你還記得不?」

「當然記得。我又不是屬老鼠的,撂下爪子就忘!」

「你表示的決心,還算不算數呀?」

「當然算數。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跟你們藏貓貓玩!」

「參加黨支部會的時候,支書讓咱們用什麼辦法對待落後分子呀?」

「批評鬥爭,還得團結爭取唄!」

「為什麼還要團結爭取呢?」

「老是壞下去,咱們不管,敵人就拉他們唄!」

焦淑紅挽住馬翠清的胳膊:「記得清楚,說得全對,咱們兩個快去爭取孫桂英吧!」

馬翠清一邊打著墜一邊說:「不是我不聽黨的話,也不是怕困難,這個人,我看透了,根本爭取不過來。」

「支書說,這會兒正是火候,一說保證能說動她,咱們試試去,行不行?」

「不用試,過去咱們少動員她了?一提下地幹活兒,她不是屁股疼,就是腦袋疼,再不就跟你胡攪蠻纏。」

焦淑紅鬆開了手:「噢,鬧了半天,你是讓孫桂英給嚇住了?你是怕她呀?好吧,你不願意去,就不去吧,我去。我得執行任務,我領下來的嘛。」說著,就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朝場外走去了。

馬翠清愣了一下,趕忙追了一步,喊著:「嗨,嗨,等等,咱們再商量商量行不行?」

焦淑紅頭也沒回地說:「這還商量什麼,又不是買什麼東西,講講價錢,爭爭斤兩,任務就是任務,就得完成。你別耽誤我了,反正你也不幹這件事兒!」

馬翠清幾步跑到前邊,攔住她說:「誰說不幹了?」

焦淑紅說:「你說的!」

馬翠清伸出手:「拿紙來,拿字來,哪兒寫著哪?」

焦淑紅「啪」地給了馬翠清一巴掌:「瘋子!」

於是,兩姐妹手挽著手,像一雙燕子似的,飛出場院,穿過街,下了坎,奔向溝北邊。

別看焦淑紅挺堅決的,她跟馬翠清的想法幾乎是一個樣兒。她對孫桂英沒信心,也沒熱情。可是,剛才蕭長春的一片話鼓勵著她,蕭長春這個活生生的榜樣鼓勵著她,一種「任務觀點」也在支使著她,不管怎麼樣,她也得走一趟,試一試。用什麼辦法說服孫桂英呢?她會不會耍賴皮呢?真要胡扯瞎鬧起來,兩個人應付得了嗎?可是焦淑紅得挺著幹,還得給馬翠清加油鼓勁兒。

她們的顧慮多餘了,孫桂英這兩天比誰都老實。

早晨起來,她頭也不願梳,臉也不願洗,都到了晌午,飯也不想做;坐在炕上,一邊奶孩子,一邊唉聲嘆氣。

在她邪念上升的時候,蕭長春的那些話,她聽是聽到了,沒進耳朵也沒進心;等到事情過去,發熱的腦袋清醒過來,特別是當她認識到自己上了馬之悅「美人計」圈套的時候,她才子心靜氣地想了。她把蕭長春那天晚上跟她說的話,想過來,想過去,一字一句都覺得很有力量,像鞭子似的抽打著她。

她越想越痛心,又悔,又恨,又怕。

馬連福剛離開家門,就鬧了這麼一場醜事,要是傳到馬連福的耳朵裡去可怎麼辦呢?他是最計較這種事情的。孫桂英和馬連福過了三年最美滿的日子,在她接觸過的男人裡邊,誰也比不上馬連福對她真心實意。他們吵過,他們鬧過,吵啦,鬧啦,從來沒有妨礙過他們兩個的感情。經過這樣一件事,經過了這一場自找的災難和折磨,她覺得馬連福身上全是好處,沒有一丁點兒缺欠,她既不能失去這個人,更不能失去他的真心和溫存。別看馬連福在過日子的事情上全都由著自己的性兒,他那脾氣要是真上來的話,也不是個省油燈!真要為這件事兒砸了鍋,散了伙,孫桂英實在沒路可走了。自己已經是孩子媽了,孩子已經一歲半,說話就長大成人,等他到了懂得事情的時候,知道媽媽是這樣一種人,他會多傷心,多生氣!

孫桂英活了將近三十年,第一次懂得了羞恥。唉,怎麼就像魔鬼纏身,狐狸精附體,又辦出這種事兒呢?後悔藥難吃呀!

馬之悅真是個白眼狼。他壓根就沒有對別人安過好心。平時,一手往懷裡送糧食,一手又挑撥孫桂英跟馬連福嘔氣鬧沒吃。馬連福剛離開家,他就鑽空子。馬鳳蘭是一條母狐狸,她一定是受了馬之悅這傢伙的支使,搭著伙欺負人。馬立本是他的一條狗腿,為什麼還來捉他?捉住了怎麼連個屁都不放,就拉倒了?莫非說,這跟鬧糧食的事兒一樣,也是為了拆蕭長春的台?他們轉著彎兒下圈套,想把我孫桂英當成逗貓的一條魚,把蕭長春逗上手,好整治,好讓他在東山塢站不住腳?一定是這麼一回事。馬之悅總是把蕭長春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的,總想把蕭長春推倒了看熱鬧。好毒辣呀!馬之悅是個大壞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將來得不到好死!

孫桂英過了將近三十年的糊塗生活,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仇恨。儘管這種仇恨不見得有多麼大的力量,仇恨的本身也許就包含著糊塗;但她畢竟是知道恨人了,恨不能跑過去咬馬之悅一口。

孫桂英想著想著,蕭長春又閃光發亮地站在她的面前了。她活這麼大,好人壞人見過無其數,蕭長春是她遇見的第一個與眾不同的男子。蕭長春在人前、人後,表面、心裡,全是一個樣兒的光明正大;蕭長春是個好人裡邊最好的人。孫桂英覺著自己對蕭長春有罪,一生一世也洗不去這一回的罪過。蕭長春能夠就此善罷甘休嗎?蕭長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子,是個有權力、有威望的幹部,他會不會開個大會鬥爭孫桂英,會不會給孫桂英戴個大紙帽子去遊街?將人比己,要是自己遇到這種事情,這口氣也不會白白嚥下去,也要報報這個仇。蕭長春要整我孫桂英,比吹灰還容易,只要一句話,就有人替他下手了。……要是那樣,自己在東山塢又臭得難聞了,這個家、馬連福,全都完了。

悔、恨和怕交織在一起,折磨著孫桂英,越想越是沒路走。一向自以為強悍,如今露了底兒,成了一個最軟弱無能的笨蛋。她一向以為有人幫助她,有人關心她,沒想到,在東山塢一個有用的人也沒有為下;如今成了掉在井裡沒人問,丟在道上沒人揀,誰是自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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