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馬之悅順著寨子朝前走,心裡邊非常得意。他覺著自己這個空子鑽得不錯,就好像埋下一個拉弦的地雷,手裡把著那繩子,什麼時候想讓它炸開,它就得炸開。對啦,彎彎繞還是自己手上的人,自己真是把這伙子中農心眼兒摸透了,乖乖的吧!

前邊,也就是寨子那邊,有人吵,吵聲越來越近了。

「怎麼著,想欺負我呀?」這是馬鳳蘭的聲音。

「叫你幹活兒,就是欺負你啦?」這是福奶奶的聲音。

「我長這麼大都沒幹過這種活兒!」馬鳳蘭又喊。

「沒幹過,學著點唄,一學就會幹了。」這是喜老頭的聲音。

馬之悅聽到這幾句話,心裡火苗子往上躥,暗罵:媽的,真是太歲頭上動土,朝我身上下藥捻兒來了!

那邊還在吵。

馬鳳蘭扯著嗓子喊:「你們除了拿繩兒把我拴上,要不,不用想讓我到地裡曬著去!」

福奶奶質問馬鳳蘭:「你怎麼這麼特別呢?人家都勞動,你就在家裡等著吃現成的呀?」

喜老頭在旁邊加一句:「你要吃飯,就得幹活兒。不勞動不得食,這是新社會的章程,也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馬鳳蘭說:「我跟你們說不上,我找你們隊長去,看他敢把我圓了,還是敢把我扁了!」

福奶奶說:「隊長就在場上找你哪。快點去吧,他有好聽的話,專門給你留著哪。」

喜老頭說:「他也不圓你,也不扁你,就是讓你吃飯幹活兒、幹活兒吃飯,出不了邊,也過不了界。」

馬之悅聽到這兒,心裡邊打個轉兒,趕緊退回來,退到寨子豁口,抬腿一邁,就過去了。

馬鳳蘭甩開了兩個老人,正扭著胖身子,費勁吃力地往場院的方向跑。

馬之悅緊走幾步,把馬鳳蘭給攔住了,假裝不知道地問:「站住,站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值得這麼鬧、這麼吵呀?」

馬鳳蘭一見自己的男人,冤枉、委屈全都一古腦兒來了,急赤白臉地喊:「天哪,你還問怎麼回事兒哪,家都讓人家抄了!這還得了嗎!」

馬之悅故意繃著臉說:「你在大街上喊叫什麼呀。有話慢慢說,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馬鳳蘭又拍屁股又跺腳地說:「過不去了,過不去了,再也沒有人的活路可走啦!」

這工夫,喜老頭和福奶奶也趕上來,準備接著跟馬鳳蘭「舌戰」。

為了動員這個胖女人參加勞動,整整蘑菇了好半天,先是福奶奶,後來又搬去了喜老頭。

這個胖女人橫豎不講理,把兩個老人氣得沒辦法,就拉她到場上找幹部說理。開頭,馬鳳蘭凶得像一隻母老虎,走出門口的時候稍微老實了一下;快到場院,她就又凶起來了。這一會兒三變,說明這女人是真厥假刁,想闖一下子試試,又怕闖不成。

喜老頭看見了馬之悅,勁頭就更大了。這位老人從來都不會怕什麼歪門邪道兒的;有理在手把著,他倒要看看馬之悅怎麼著。他一步上前,直接衝著馬之悅說:「我說主任,社員是不是都得勞動?」

馬之悅忍著火,說:「當然啦!」

喜老頭說:「幹部家的人更不能例外吧?」

馬之悅壓住氣,說:「那當然!」

福奶奶插一句說:「我們找你家裡人出來幹活兒,她說我們欺負她。你當主任的說說,這話有根有襻兒嗎?」

馬鳳蘭叫起來了:「怎麼不是欺負我呀,你們獅子院的人把別人都欺負苦了!」

喜老頭厲聲地問她:「你別咬著舌頭、夾著心肝說話,你說說,我們獅子院的人怎麼欺負人了?又都欺負誰了?啊?」

福奶奶也追問她:「你指指地方,點點名兒,我們在哪兒欺負了人?又都欺負了誰?不說清楚就不行!」

馬之悅朝兩個老人瞥了一下子,又對自己的女人瞪著眼珠子說:「我看你是個天生的混蛋!」

馬鳳蘭在氣頭子上,根本沒有弄清馬之悅罵的桑,還是罵的槐,腦袋一歪,也回罵了馬之悅一句:「你才是混蛋!你自己讓人家欺負還不夠,把娘們也搭上了,連一句給我撐門面的話你都不敢說!你不混蛋嗎?」

喜老頭和福奶奶幾乎同時一笑。他們心裡邊也想到一個地方去了:罵得真恰當,一對兒混蛋。

馬之悅怕吵起來沒個完,就對兩個老人說:「你們別爭吵了,咱們自己家的事兒,還不好說好道嗎?常言說,三秋不如一麥忙,在這樣的日子口,不論是誰,都得下地幹活兒;不勞動,光在家等著別人送到手上再吃,那是不行的。還有,咱們對這件事兒,應當沒裡沒外,沒遠沒近——獅子院的人都是貧農,這一點兒當然能做到。」

也就在這個時候,蕭長春從場上出來,正走到寨子那邊了。

喜老頭說:「我說主任,你這話裡邊,好像有點別的意思吧?」

馬之悅假笑著說:「唉,你怎麼這樣愛多心呢,我跟你談的是工作,用得著在話外邊掛點什麼意思嗎?」

喜老頭質問他說:「我們要是真有裡外遠近的事兒,你當主任的,應當明說才對呀!」

馬之悅說:「我是說,你就照著動員我家人這樣,把所有幹部家的人全動員出來才對;要不然,我們幹部不好對自己家的人說話兒,也不好對旁人說話兒,你們也不一定好說吧?」

福奶奶插言問:「幹部家的人我們也找遍了;其實,除了你家的,沒有一個沒下地幹活兒的。」

馬之悅說:「咱一隊總共這麼幾個幹部,禿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呀!你們回到場上,跟支書、隊長匯報匯報,看看還有沒出來的沒有。我家的人呢,由我負責動員就是了。」

福奶奶還不大放心地說:「你可別把我們支走,她又藏到屋裡不動呀!」

馬之悅說:「這點小事兒,用得著這樣嗎?有別人有我們,只要幹部家的人都出來了,她敢不出來,你們朝我說。」他指了指圍上來的女人們說,「這不,大夥兒都在這兒,看看我的話算話不。可有一件,別丟下人。丟下了人,影響可不好。」又對馬鳳蘭說,「走,回家吃飯,下午幹活兒。」

馬之悅和馬鳳蘭往家裡走了,喜老頭和福奶奶走進了場院,這兒留下了幾個剛剛從場上出來的婦女。

這兒成了婦女們的天地了,裡邊有把門虎、瓦刀臉、馬大炮的嫂子,還有瘸老五的女人。

她們放肆的又是小聲地議論起剛才那件事兒。

把門虎衝著那兩口子的背影兒,擠眉弄眼地說:「馬鳳蘭是待慣了,吃慣了,細皮嫩肉的,讓她到地裡邊曬著去,她要幹才怪哪!」

瓦刀臉接過來說了句反話:「她不幹就行啦?你沒聽見隊長在場上說呀,不下地幹活兒,誰也不行!」

把門虎心裡有數兒,又點了一句:「聽那個呢,有的人不下地,看他能把人家怎麼樣?」

瘸老五的女人不摸底細,說開了公道話:「誰呀?我看除了馬鳳蘭和六指家裡的,沒有一個不愛下地的,大秋麥月,多嬌貴的人也不會閒看。」

把門虎忙說:「有。你沒聽馬主任剛才說嗎?那話裡是有話呀!」

瘸老五女人問:「誰呢?」

把門虎嘲笑地說:「誰?馬連福屋裡的那個大花瓶、美人兒唄!」

馬大炮的嫂子被提醒了,大驚小怪地說:「哎呀,真的,怎麼把她忘了?咱們忘了,隊長怎麼也忘了呢?」

把門虎說:「忘倒不一定忘,不敢捅那個馬蜂窩倒是真的。」

瓦刀臉又說一句反話:「怎麼不敢捅,這個隊長可不搞私情。」

把門虎說:「算了吧。還說辦農業社依靠貧下中農,就依靠這樣的人呀。」

瘸老五女人說:「像孫桂英這樣的人有幾個呢?」

把門虎說:「有一個還不夠呀!聽說她還是從北口外逃荒過來的,那兩口子全是無產階級,多值得依靠呀!」

好幾個人一齊嘻嘻地笑了。

瓦刀臉下結論說:「甭笑。不論什麼農,好人總是好人。」

把門虎很有感嘆地說:「真是,說一遭兒,還是咱們中農老實聽話。」

瓦刀臉生氣地說:「唉,不老實,不聽話行嗎?剛在場上幹半天。又讓我下地,好像燒火棍子,想往哪兒扔就往哪兒扔。」

站在寨子那邊的蕭長春,聽到這些議論,心裡邊很難受。人們背後嘲笑孫桂英,而且是把她作為貧下中農來嘲笑的,使得支部書記又痛苦又惱火,可是他不能過去插言。這裡邊的確有點兒理不直氣不壯。他覺著,這件事情是不能容忍的,應當馬上解決。

他想到這兒,就又轉過身子,一邊捲著煙,一邊朝場院走。

這會兒,馬之悅兩口子已經走到了沒有人的衚衕口。

馬之悅對馬鳳蘭「規勸」了幾句,又說:「讓你下地,就下地吧,反正是幾天的事兒,一應付就過去了,何必呢!」

馬鳳蘭說:「我怕給他們開了齋,沒頭兒!」

馬之悅說:「這日子總這樣了?要是總這樣,你不想開齋也得開齋了。」

馬鳳蘭眼一瞪:「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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