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馬之悅早晨從炕上爬起來,喝了一碗涼茶,飯也沒吃,就按著韓百仲半夜後給他下的「通知」,急急忙忙地來到一隊的打麥場上。他不是忙得顧不上吃飯,也不是不想吃飯,因為一整夜地失眠,口乾舌枯,不開胃。更不是他非常急著這麼早就來勞動,勞動,既不是他的習慣,更不是他感興趣的事兒。但是,他一定得來,而且一定得早到。他估計,蕭長春已經把昨天那個黨內鬥爭會的內容,在群眾裡邊「傳達」了,他馬之悅「犯了」什麼「錯誤」,這會兒成了人所共知的事兒。因此,他得強打精神,得積極,比過去更積極,好讓大夥兒看看,他是「心地坦然」的。同時,再拿出一種「沉靜」的勁頭來,讓一些人感到,他是挨了「壓制」和受了「委屈」的人。他這麼早就來「勞動」,還有另一個打算。他想:麥收是最忙最亂的時刻,隨時都會出岔子,他不能讓蕭長春為所欲為地、順順當當地把麥子打到場上、裝到倉裡,最後分到每一個社員的手內;他得找空子,看風向,作一番挽回局勢的努力,不能成為「甕中之鱉」,最後由著人家一伸手就抓起來……

他來到場上了。他跟著掃場板,跟著卸車,跟著搬麥個兒,來來往往地忙著,很少說話;可是他的耳朵,他的心,一時片刻也沒有得閒兒。

一垛一垛的麥子垛起來了,好像壓在他的身上。今年的麥子長得好,他早知道,可是往場上一垛,好得這麼出奇,他是沒有想到的。他心裡越發沉重地盤算起來了:過不了幾天,頭場打完了,就得先分配,那些等著麥子下鍋的窮小子們,會美得拍屁股樂,會給農業社燒高香、磕響頭;恐怕那些地畝多的戶,和那些心裡計算著人社吃了虧的戶,等把麥子分到手裡,再一盤算總賬,也會因為嘗到了甜頭兒,覺著農業社還差不離吧?這一來,蕭長春可真像小孩子坐飛機抖起來了,真在這伙子老百姓裡買下好了,反對他的人也就會越來越少。再等到大車小輛的麥子往國家倉庫一送,「超額完成」交售任務的條子開下來;紅旗啦,獎狀啦,往辦公室一掛,得,蕭長春又在上邊買了好,他的站腳地基又砸結實了,更不好把他撂倒了。馬之悅自己呢?就算李世丹和馬志新來了,運動到了,敢鳴放和想鳴放的人也會變得少了,還鳴得起來,放得起來嗎?就算鬧起來,蕭長春把支部會上說的事兒在大庭廣眾裡一揭,自己可就在老百姓的心裡邊臭了;就算變了天,沒有多數老百姓的擁護,沒有了足夠的根基和本錢,誰還重用馬之悅呢?十五年前,馬之悅光著身子進了「政界」,那時候,手心朝地,又手心朝天,上下一翻,左右一耍,江山就打出來了。如今呢,自己身上帶著的傷痕和黑點兒太多了;老百姓也不是過去那些老百姓了,他們腦袋瓜裡的玩藝兒多了;自己不容易翻,也不容易耍了。真要到了那一天,共產黨這邊靠不上了,新換的政府再貼不上去,那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接著又踩了一腳,那散了的籃子再也編不上了!那是多麼可怕的一個結果呀!保著共產黨不垮臺吧?慢說大勢所趨,自己沒力量保,就是有力量保,保住了對馬之悅更可怕啦!共產黨一垮,就等於打倒了「舊債」,什麼罪過啦,錯誤啦,全都一筆勾銷;頂多爬不上去,可也不會掉下來。說一遭兒,自己還得往那個「變」字兒上邊使勁兒。

馬之悅越想越沒路,想得頭昏腦脹,忽見焦克禮教訓地主富農,心裡邊又難受,又有點兒寬慰。暗自叫苦道:看看,一個奶毛沒幹的娃娃,竟敢跟這幾位上年紀的人吹鬍子瞪眼。

這叫什麼世道呀!就算馬小辮是地主,過去當地主那會兒刻薄了一點兒,對你們有一些虧待,土改的時候也鬥爭了,家財也給鏟光了,人也捕過、押過,總也抵上了吧?如今鬍子落地、半截兒人士的人了,還是沒完沒了的,還要「趕盡殺絕」,難道一點兒惻隱之心都沒有?我馬之悅有一天要是倒在你們腳底下,你小子也會這麼對待我吧?他反過來又想,這伙子人這般胡搞,這樣對人沒情,對馬小辮、馬齋、瘸老五這些人是個教訓,對馬立本、馬志德這些人也是個教訓,仇疙瘩會系得緊一點兒。就是對彎彎繞、馬子懷這些人,也不能不起一點兒「打騾子馬也驚」的影響吧?昨天鬥爭我這黨員,接著鬥爭彎彎繞這個中農,今天又整治地富,明天呢?你們想想吧,再接著來,再從地富的兒女,地富的老婆,中農的家裡人,把大夥兒輪著個兒整吧!好哇,你們越整越鬥,仇人越會多,這對我馬之悅也沒有壞處呀?無形中,你們是幫倒忙,往我馬之悅這邊兒趕人哪!

馬之悅越想越得意,想得腦袋開了縫兒,又見焦克禮訓馬齋,讓馬齋趕他老婆下地,心裡邊解恨、高興,猛然間想起了孫桂英。這個娘們那天晚上讓馬之悅給得罪了,她也把蕭長春給寒磣了,蕭長春對她不會善罷甘休吧?就算蕭長春忍了,他跟前那伙子人也不會忍吧?

要是能夠借焦克禮這隻手使一使,把孫桂英整一整,讓焦克禮逼她下地「勞改」,那娘們把幹活兒看成是受罪,把逼她幹活兒的人准當仇人,准當成是蕭長春給她穿小鞋兒;那時候,再讓馬鳳蘭趁機拉她一把,不用費勁兒,又拉過來了,她還得是馬之悅手裡的人;她是馬之悅的人了,馬連福更跑不了啦!哎,也怪呀,蕭長春怎麼還不動手整孫桂英呀?因為昨天事兒太多,今天又動了鐮,顧不上嗎?他不會白放過去。他是個處處都想露一手的人,撈著這麼一個機會,準得嚷嚷一下子,好讓社員們給他掛個「正人君子」的牌子呀!對啦,這場戲,一定還能看上,得想辦法給他們搭橋,讓他們鬧起來……

這當兒,蕭長春把馬志德留下了;過一會兒,焦克禮又回來跟馬志德說開了什麼「劃清界限」,什麼「跟地富不是一樣的人」,馬之悅聽到這些話,腦袋又轟了一下子:糟,蕭長春這小子真是無孔不入,又往這邊下笊籬了,想把馬志德撈過去,想從內部打亂陣營,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兒……

成串的大車趕到場上來了。馬之悅跟著卸車。他的腦袋裡亂極啦,一忽兒這樣,一忽兒那樣,像大雜燴,什麼全有,又覺著什麼都不牢靠……

這會兒,大車把式焦振叢跟馬子懷兩個人正一對一嘴地「抬槓」。

焦振叢站在車上,一邊往下扔著麥個子一邊喊:「子懷,你呀,你還是個有算計的人哪,我看你這眼力太不行了,差遠啦!」他眉飛色舞,洋洋得意,好像新選上的勞模,有人鼓巴掌歡迎他上台講話那樣。

馬子懷在車下邊,一邊搬麥子往遠處扔,一邊說:「你呀,看個車啦,瞧個牲口走頭、口齒啦,我承認不如你,要看個莊稼呀,我還是比你有把握一點兒呀!」他也是滿臉的喜氣,好像發了大財,升了官兒,出來迎接賀喜的客人那樣。

焦振叢說:「你不用瞎胡吹,我看哪,一畝地二百斤要往裡才怪哪!」

馬子懷說:「你太不知足啦。我估它一畝地產一百五,那就是壯著膽子估的!」

「你的膽子可太小了!」

「不能大的沒邊兒呀!一百五,就比往年增加四五十斤呀!一年提高了四五十斤,這是開天闢地也沒見過的事兒呀!」

「開天闢地沒見著過的事兒多了,你不是一件一件地全都見著了。那年我跟你說機器能耕地,你還跟我抬槓,說我做夢哪,這會兒,你也見過了吧?」

馬子懷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滾到腳邊的幾捆又大又沉的麥個子抱起來,扔出去了,接著說:「那事兒跟這事兒不能比,那事兒,你光用嘴說,我還沒見著真的……」

焦振叢使勁兒往下推著麥個兒,使勁猛了,整排麥子坍下去,把他鬧了個屁股蹲兒,一邊往起爬一邊說:「得了吧,麥子都擺你眼前了,你還不認賬哪,真是頑固不化的傢伙!」

「不管你怎說,一畝地要能打二百斤,你割我的腦袋瓜子!」

「留著你的吧。你有幾個腦袋瓜子呀?」

「一個還不夠嗎?」

「割下去怎麼咬烙餅呀?從脖腔子往裡塞怎麼著?」

車上車下的人全都笑起來了。

馬之悅聽著這種爭論,心裡犯嘀咕,忽然又一動,暗暗一笑,就奔到另一輛車跟前搬麥子。他一下搬了三捆,往遠處的垛上走;半路上,迎面碰上了彎彎繞。

彎彎繞剛放下麥子,空著手走過來,看了馬之悅一眼——那眼神是無可奈何的,就又急忙奔大車跟前搬麥個兒去了。

馬之悅把麥個兒擺在垛上,急轉回來,又抱了三捆,跟彎彎繞並排走;左右看看沒人留神,就小聲招呼:「同利……」

彎彎繞恐怕馬之悅問他昨天會上那件挨批評、做檢討的事兒,不好開口回答,就有意躲閃。唉,那是不露臉的事兒,也是窩囊的事兒,為這個會,他一夜都沒有睡好,在炕上翻來覆去折餅,褥子可費了。

馬之悅偏追他:「同利,你估計這麥子一畝地能打多少斤呢?」

彎彎繞聽他問這個,也就不再躲閃了:「這還用估,少不了。」

馬之悅說:「人家焦振叢說要頂破二百斤哪,你聽見了吧?你看他這眼力怎麼樣啊?」

彎彎繞說:「我看差不離兒。」

馬之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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