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艷陽天》第一卷(第一至五十一章),敘述了蕭長春帶領群眾,反對土地分紅的初步勝利;第二卷(第五十二至九十一章),講述了鬥爭形勢的進一步複雜,涉及全國反覆批鬥爭,又取得了進一步的勝利。本卷的鬥爭更加激烈……——編者註)

※※※

社員們日日夜夜盼望的那個日子,終於來到了。

開鐮,收割!

收割,開鐮!

好多人從假日的第三天下午,就摩拳擦掌地待不住了。他們都知道,麥子收割、登場、打軋、人倉,每一節兒都是一個勝利;等到公糧交上去,口糧分下來,那就算把最後的勝利拿到手裡啦!在這個日子口上,誰還能夠安靜呢?特別是年輕人,好像要過年似的,高興得睡不著覺;一直到了半夜,還能聽見街上有人說笑,院子裡有磨鐮刀的聲音。

當然啦,東山塢也有少數人愁的睡不著覺,恨的睡不著覺;天不黑,他們就鑽到屋子裡,往炕上一躺,唉聲歎氣。馬之悅、馬齋、馬小辮這一夥子人,熱油煎心似的等著馬志新和李世丹快點兒來。因為他們已經看出,事態的變化,離著他們追求的目標越來越遠了,橫在前邊的關口越來越多了,心裡邊怎麼能夠消停呢……

高興也罷,發愁也罷,仇恨也罷,豐茂的麥子還是遵循著大自然的規律,響應著流過汗水的人給它提出來的號召,按照時令成熟了!

東方泛起魚肚白,月兒墜到西天邊,風兒不吹,樹葉不搖,雞不啼,馬不叫。

北方的鄉村,靜極啦!

每一個農家的門兒:大排子門、木板門、小柵欄門,都輕輕地、輕輕地打開了,「嘎吱吱」、「吱吜吜」,一片響聲。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跟著一個地走出來。他們每個人胳肢窩都夾著一把長柄的鐮刀;鐮刀都磨得飛快,在月光中閃著亮兒;有的人揉著眼睛,有的人繫著紐扣,跟走到一塊兒的人小聲地說幾句什麼,又朝著村西頭的金泉河邊上走。

小石橋那兒彙集了一大群人,奔麥地裡去了;又彙集了一大群人,也奔麥地裡去了……

人群先奔山坡下早熟的麥地裡去。在田間的小路上,形成了長長的、一串串的隊伍。腳步聲、低語聲,驚醒了沉睡的田野。

在月光的斜射下,金燦燦的麥浪上,籠罩著一層稀薄的霧氣,更增加了它那離奇神秘的色調。成飽的麥穗兒,像是就要出嫁的閨女,含羞地低著頭,又忍不住地發出微笑。

社員們一個個站在地頭上,望著麥浪,聞著清新的香味兒,聽著低聲細語,真如同小夥子見了新媳婦,心都醉了……

韓百仲,這個老莊稼把式,從打記事兒起,經過了多少個春種秋收,經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哪!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次收穫,今天這個夜晚這般高興過。他挽了挽袖子,彎下腰去,開了第一鐮;一簇麥子倒在他的懷裡,麥芒兒吻著他那圍著鬍子茬兒的嘴,好似有一股蜜水,流進他的心裡。接著,「卡嚓」一聲,那一簇麥子,就讓他給割下來了。

這是一聲進軍號,霎時間,銀鐮遍地飛舞,「卡嚓卡嚓」,響聲一片,多麼動聽,多麼美呀,這又好似迎娶新娘入門的樂隊……

天色由黃變成銀灰,又變成乳白,在人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東山樑吐出了一縷嫩紅。

鮮亮亮的太陽跳了出來,笑嘻嘻地朝著人們問好。

這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汗珠子,麥個兒也倒了一大片,一壟一排,齊齊整整。

隨著陽光升起,年輕人唱起歡樂的歌子,這邊那邊,一邊剛落下去,一邊又響了起來:

五月端陽好風光,

石榴花紅麥子黃。

忙收割呀收割忙,

快打快軋快入倉。

快快交售愛國糧。

在歌聲中,人們更加飛快地揮動著鐮刀。在他們行走之間,那麥海的波濤沒影兒了;身後卻出現了一個挨著一個的麥個兒,靜靜地枕著麥茬,躺在壟溝裡,好似為了鋪鐵軌擺下的枕木,又整齊,又壯觀……

這會兒,有人發現了一個快手,大聲喊:「嗨,割到前邊的那個人是誰呀?」

「喲,他割得可真快呀!」

「那不是咱們支書嗎?」

「好傢伙,他一個頂倆!」

蕭長春沒直腰,轉過頭來,朝著喊叫的人笑笑;又擰了擰鐮刀把,運了運勁兒,接著割起來。

他那割麥子辦法挺特別,從地頭上插鐮起,割到另一頭的最後一鐮,一次腰都不直,割的時候不直,捆的時候也不直。別人割夠了一把,就直起腰,轉回身,放在地下,再割第二把,他是一把一把地攬在胳膊上,好像抱著似的;別人割夠了一捆,再割一小把,打個「要子」(把兩小把麥秸連接在一起,捆麥個兒用,俗稱「要子」),再捆上,他是割一把,抓著頭一擰、一分,再把胳膊上攬著的麥子往下一溜,攔腰一扭,再一扭,順著兩條腿中間朝後一丟,嘿,就是一個麥捆兒啦!

有個小夥子看著又眼饞,又嫉妒,就大聲說:「嗨!你們看,支書好像下蛋哪!」

「哈、哈、哈……」

整個地裡都響起了笑聲。

蕭長春拾起一塊土坷垃朝那個小夥子投過去了,咧著嘴笑著,抬起拿鐮刀的那隻手腕子抹了抹腦門上的汗水。

昨天傍晚,他求焦振茂給他剃個頭。青白的頭皮,襯托著他那俊氣的紅臉膛,腦門和眼睛都在太陽下邊閃著光。他換上了焦淑紅給他新補好的汗衫,那是從軍隊上帶回來的;洗得白淨,補得細密,穿著可體;敞著懷,露出結實的胸膛。他下身穿著青布褲子,繫著一條皮帶。腳上穿著一雙藍帆布球鞋,還紮著一雙襪苫。在這金黃無際的田野裡,這個年輕的莊稼漢子,顯得特別威武,透著一股子蓬蓬勃勃的氣勢。

周圍的人議論著豐收,交流著喜悅,不斷地朝他這邊投過敬佩、感激的目光。

「我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麼好的麥子!」

「農業社就是出奇事兒嘛!」

「不是社會主義,去年那場大災,不要說收麥子,這會兒咱們說不定在什麼地方逃荒要飯哪!」

「我頭三天就高興得睡不著覺。要不是跟那伙子壞蛋鬥了一傢伙,按著他們的心思來個土地分紅,麥子全成他們的了,我們不就乾瞪眼啦!」

「要我看哪,要沒有馬主任給他們撐腰,他們也不敢鬧得這麼衝!」

「從打去年秋天起,我光知道他壞,沒想到他這麼壞!」

「看樣子,昨天的黨支部會上把他整得不輕,從小窩棚出來的時候,就像卸架的黃煙葉兒——蔫了。」

「昨天把彎彎繞一鬥爭,一揭發,一臭,包管很多人都擦亮眼睛,他也得老實一陣子了。」

人們在隨隨便便地談論,蕭長春聽到了,卻覺得這是群眾對黨支部領導的這一段工作的鑒定;是提醒自己別再腦袋發熱,得多想想問題,也是給自己鼓勁兒。

昨天晚上臨睡之前,黨、團支委又在獅子院開過碰頭會。他們把馬之悅這一夥人研究了一遍,推測他們在黨支部鬥爭了馬之悅,社員代表會鬥爭了彎彎繞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又會對動搖的中間派起到什麼樣的影響。他們還猜想鄉長李世丹聽到鬥爭了馬之悅的信兒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立刻到東山塢來;縣委什麼時候會討論他們的請示,什麼時候會批下來……

蕭長春又親自執筆寫了兩封很長的信。一封是向王國忠匯報李世丹對東山塢這場鬥爭的態度,匯報支部沒有完全按著李世丹的意見行事,而在支部內部把馬之悅鬥了一下子;他們肯定縣委會支持他們這個作法。另一封信是寫給挖河工地上的臨時黨支部的,把蕭長春回村後發生的一切問題,都作了詳細介紹,也談到他們對以後形勢發展的估計;他們讓工地的黨支部告訴那兒的全體社員: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不論還會發生什麼變故,家裡的人都會堅決保衛農業社,保衛總路線,保衛社會主義,永遠做硬骨頭!最後,他們又重新研究了幹部的分工問題。決定讓焦淑紅協助蕭長春專管兩個場院和處理日常事務;焦克禮協助韓百仲專管地裡的收割。

在安排馬之悅這個「特殊」幹部的時候,他們還發生了一點小分歧。幾個年輕人主張把馬之悅打發到地裡去,不讓他沾打麥場的邊兒。蕭長春和韓百仲覺著,地裡的地方大,幹活分散,不可靠的人全在地裡,也顯得雜;把馬之悅打發到地裡去,反而不如場院裡容易監視。

蕭長春給幾個年輕人解釋說:「馬之悅要想發壞,放在哪兒,也會發壞,怕是沒用的,也用不著怕他。一隊的場上有喜老頭,有貧下中農,人多,眼多,我們還怕他什麼!馬之悅的問題,要等著上級的決定,我們心裡得有個數兒就行了。」年輕人聽蕭長春這麼說,只好同意。

這樣,麥收前的最後一道準備工作,才算結束……

收穫時節開始了,複雜的鬥爭時代,風雲多變呀!年輕的黨支部書記,還要領著你的同志闖過多少關口?闖過什麼樣的關口?這是不容易推想到的。但是,他滿懷著勝利的信心,渾身是勁,迎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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