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社員代表會的會場安排在廟裡的北大殿。

這一層高大、寬敞的大殿,經過老保管帶著幾個會木匠活的、泥水活的社員三天修整和打掃,已經是面貌一新了。牆上刷了灰,雪一樣的白;大棺啦、柱子啦,都擦抹過,連一點兒塵土都沒有;窗戶上缺的、短的格子全都修理好了,還糊了新紙,亮堂堂的。

韓百旺既是社員代表,又是這兒的主人,加上心裡邊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高興,顯得特別的活躍。你看他,腰上紮著圍裙,肩上搭著抹布,一會兒搬桌子,一會兒又扛板凳,出來進去,活像飯店裡的服務員。

院子裡到處都是人了,因為婦女會要在柏樹下邊開,人還沒有齊全,都是成堆成伙地說笑著。好多人擠在西耳房的窗前,扒著窗縫兒觀看彎彎繞那一大群又肥又大的公雞和母雞。人們指指點點,說出許多逗趣的話。還有一夥人擠在豆片坊,參觀那一盤新修好的旱磨,從磨盤談到就要收割的小麥,就要磨成的白麵,就要吃到嘴的大烙餅和過水面。門口那邊一夥子人正在交談哪個人還沒有來到會場,又怎麼去動員。更多的人擠在大殿裡了:不論是不是這個會議的當然參加者,都來了,因為這邊要開始的事情是特別吸引人的。

社員代表們到的差不離兒了,各人找到自己合適的座位和可以說到一起的人,就閒談起來了。

焦克禮坐在靠東頭的那張大八仙桌的正位,喜老頭坐在他的左邊,焦淑紅坐在他的右邊。

三個人剛剛開了個小會,會議的程序安排定了,會出現什麼局面,也都作了一些估計。這會兒,都在那兒莊嚴地坐著,等著幾個還沒有來到的人,耳朵卻在注意地聽著窗裡窗外人們的議論。

「彎彎繞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也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安的是『一二三,農業社解散』的心唄!」

「要是再光團結不鬥爭鬥爭,準得反了天!」

「把人逼的再不能忍了!」

新隊長焦克禮這會兒心裡邊倒是很安定,反正他跟那個彎彎繞是較量過了,沒什麼好怕的;拿到正式會上,旁邊有這麼多的人,他就更不怕了。對彎彎繞只能是往好處爭取,再往壞處準備,能把他批評得老實一點兒,更好,要是還胡攪蠻纏到底兒呢,也不要緊,目的是教育大夥兒,不光為了爭取他一個人——說一遭兒,焦克禮對這個頑固的富裕中農是不抱什麼希望的。

焦淑紅跟焦克禮想的差不多,另外她還想到另一點:通過這樣一個會議,能給新隊長正式地揚揚威風、長長勇氣、立立威信。她不是行政幹部,也不是社員代表,這個會她不便多說話,可是又不能不參加,她找了個差事:記錄。

喜老頭想得最多的是怎麼幫助新隊長掌握火候。他把韓百仲跟焦克禮說的話又都仔細地想了想,又把蕭長春主張開這麼一個會議的用心仔細地揣摩了一番。他見幾個後到的代表找地方坐下了,就說:「克禮,差不多了吧?」

焦克禮站起來,在人群裡掃了一眼:「我說同志們,不參加這個會的人,請到外邊去好不好?」

「我們旁聽一下還不行嗎?」

「是呀,我們光用耳朵不用嘴。」

這一來,站在院子裡和窗外邊的人也擠進來了,焦克禮說:「我們開的是小會,是代表會。」

「又沒啥秘密的,攆我們幹什麼呀!」

「就是嘛,反正我們全都知道了,怕啥的!」

接著,一些不好意思進來的人也跟著進來了。

喜老頭說:「我看你別趕他們了,越趕越多,一會兒連你待的地方也不保險了。」

焦克禮無可奈何地笑笑,說,「我是真拿你們沒辦法,這種軟磨硬賴敢情更難對付!」

焦淑紅說:「快開吧,要不連人家婦女會也開不成了。隊長,先點點名,看看重要角兒到了沒有。」

焦克禮一邊在人群裡找著,一邊喊:「韓百安大伯來了沒有哇?」

靠西邊的窗戶那邊的焦振茂替他答腔了:「來了,在這兒。」

焦克禮又喊:「百安大伯來了嗎?」

「來了。」

焦克禮又喊:「馬子懷大叔呢?」

「在這兒。」

焦克禮剛要往下點,忽然一個人把他的話打斷了:「我說,克禮大侄子,讓我先說一聲行不行?」

焦克札一見說話的是彎彎繞,他怕彎彎繞在一開場的時候就大吵大鬧,影響了會議的程序和效果,就說:「您別急,一會兒給您充分的時間,讓您發言……」

彎彎繞想擠過來,不知道因為前邊坐著的、站著的人太多,不好行動呢,還是忽然想到擠到前邊太顯眼,還不如靠這個擋著陽光的柱子遮遮羞,反正他活動一下,又靠在柱子上了。

他朝焦克禮喊:「隊長,隊長……」

幾乎每個人都跟旁邊的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那聲音「嗡嗡」的,彎彎繞喊了兩聲還是沒人聽見。

彎彎繞放開了嗓門兒:「我說隊長大侄子,我認錯了行不行呀?」

焦克禮使勁兒擺著手:「同志們靜一靜,靜一靜呀!不讓你們旁聽,你們偏要聽;讓你們聽了,又吵!百仲大嬸子,快把你們的人叫出去開會吧!」等人們靜下來之後,又問彎彎繞:「您剛才說句什麼,我沒有聽見,您大點聲,再說一遍。」

隊長的確沒有聽見,因為他沒有一點兒這方面的準備,可是彎彎繞卻當成隊長有意讓自己再難堪一點兒。唉,有什麼辦法呢?彎彎繞把所有的辦法都想絕了,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是「光棍不吃眼前虧」,認個錯,敷衍過去,往後怎麼辦,看情形再說。

「我,我辦錯了事兒……」

要說這句話的時候,在肚子裡就使勁了,到嗓子眼勁兒減了一半兒,出了嘴,已經沒有多大力量了。

所有在大殿裡邊的人都感到十分意外,剛剛停下來的「嗡嗡」聲,又響起來了。

新隊長見彎彎繞來了這意外的一手,一時倒不知道怎麼辦好了。他楞了一下,才問:「你說你辦錯了事兒,到底是辦錯了什麼事兒呢?說清楚點呀!」

彎彎繞像個害羞的小姑娘,紅著臉,一隻手抱著柱子,一隻手摳著柱子上的裂縫兒,嘴裡好像含著一塊熱豆腐似的說,「我那雞不該跑出去……」人們「轟」地一聲笑起來了。

焦克禮高聲喊:「噢,說了半天過錯是在你那雞身上呀?」

彎彎繞連忙說:「怪我那門不嚴實……」

又是一片大笑。

焦克禮不耐煩地擺著手說:「算了,算了。您還是先坐下聽聽大夥兒的批評吧。」

彎彎繞搶著說:「哎,哎,隊長,你讓我把話說完呀!全怪我,全怪我,我把門打開了,雞跑出去了,吃了幾顆麥子……」

每個人都被彎彎繞這種不高明的「繞」法兒鬧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氣憤地喊起來。這邊一片喊聲,那邊一片喊聲,亂亂哄哄:

「要檢討就把舌頭伸開!」

「別害臊了;快拉開臉兒說吧!」

「還是讓我們給他脫褲子吧!」

「隊長,我先來幾句兒!」

彎彎繞大聲地喊:「聽我往下講,聽我往下講!」又像咬了一口苦瓜尾巴似的咧咧嘴,腦袋在胸前繞了半個圈子:「全說了吧!我是想,滿地的麥子都熟了,正是雞愛下蛋的時候,瞅個冷子,把雞放出去,吃個飽,也不一定就能讓人家看見。我心裡沒有集體,讓雞把集體的財產糟害了,全是我的錯,我認打認罰。各位瞧著怎麼處罰我合適,就怎麼處罰我,我全都接受,行了吧?」

焦克禮問他:「再跟大夥兒說說,往後你還幹這種損害集體的事兒不?」

彎彎繞看著就要下台階了,連忙回答:「不了,不了。從今以後,這種事兒我是一丁點兒都不沾了!」

社員們又喊起來:

「讓他寫個保證書!」

「按上手印兒!」

彎彎繞說:「行,行。這一回我全遵照大夥的意見辦,行了吧?」

行了吧?行了吧?口口聲聲「行了吧」,因為彎彎繞急不可待地要過關。

新隊長到底是沒經驗的。到了這一步,他覺著犯錯誤的人低頭了,大夥兒出氣了,可以說要「勝利結束」了。

幾個社員代表不幹:

「這麼檢討太簡單了!」

「誰保險他出了這個門口,不把他說的話一筆勾銷?」

「我看這個檢討也是跟咱們繞哪!」

喜老頭開口了:「我說兩句。馬同利沒等大傢伙兒多費唇舌,開台就檢討,表現很好,咱們都歡迎。」又對彎彎繞說:「你就順著這條路子往前走就對了,再深一點兒檢討檢討吧!剛才,你檢討放雞吃麥子不對了,你也認罰了。不賴。我再給你提一個小問題兒,幫著你想想。咱們一隊的社員會是昨天早上開的吧?隊長在會上宣佈讓大夥兒把雞都圈好,你聽見了沒有呢?」

彎彎繞說:「聽了,聽了。回到家我就把門板子堵上了!不信問隊長,他還親自到我家檢查過哪!」

喜老頭說:「不用問,我從你家門口過,也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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