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新媳婦玉珍一直留在場上搭棚子,河邊那場「雞的風波」,很晚才聽到別人說,當她趕到小橋子上,這裡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了。她急忙回到家裡,把這件事兒告訴了婆婆。

克禮媽聽到半截兒,就變了臉色,截住兒媳婦的話問:「鬧騰了那麼半天,你一直都沒在跟前嗎?」

玉珍說:「他把我留在場上了。」

克禮媽問:「你說的這些個,都是誰告訴你的呀?」

玉珍說:「馬子懷媳婦,還有韓德大。」

克禮媽說:「這兩個人說的話,可能不太牢靠了。」

玉珍說:「我再出去打聽打聽吧。」

克禮媽說:「豬食熬熟了,一會兒你把它舀出來,涼一涼,就餵吧。我去看看。」說著,就朝外走。

玉珍追了一步:「媽……」

克禮媽說:「我一會兒就回來。餵完了豬,你就於你自己的事兒去,把門掩上一點兒就行了。」

玉珍只好停住,可是心裡翻上翻下地嘀咕開了。剛才她乍聽到這件事兒的時候,心裡邊亂了一陣子,怕男人一冒失,處理得不妥當,給農業社、給支部書記惹下亂子;後來又聽說一切都平息下來了,還有人當她面誇獎焦克禮如何如何有辦法,她也就安定下來了。這會兒,看見婆婆聽了這個消息以後的臉色變化,就又緊張起來。

剛過門幾個月的新媳婦,跟婆婆熟是熟了,可是對婆婆的為人和心思還沒有完全摸清底兒,還不能像對男人那樣,眉眼一動,就能猜透對方心裡邊正在想什麼。婆婆知道了這件事兒就急著往外跑,是當成兒子在外邊惹下了禍,去教訓兒子呢,還是當成兒子在外邊受了委屈,去替兒子鳴不平呢?

玉珍越想越待不住了,打算趕緊餵完豬,趕緊追上婆婆,看看到底兒是怎麼回事兒。她舀出豬食,也不管涼熱,就倒了半槽子,接著又放了豬。那豬把大嘴往食裡一紮,燙得「吱吱」亂叫。

這當兒,克禮媽已經走出了衚衕口。她家住在溝北邊的最東頭,出了衚衕,經過農業社的辦公室才能到大廟裡。東山塢有個特點,不論什麼時候,村東頭總比村西頭安靜,村東頭也比村西頭閉塞,什麼事情在西頭都亂起來了,東頭還不知道個信兒。

克禮媽走過農業社辦公室的大院子門口,才看見成堆說話的人和結伙往大廟裡走的人。

大廟裡闖出了焦二菊,兩隻大腳一扇一扇的,轉眼間就到了跟前。

克禮媽招呼她:「他嬸子!」

焦二菊臉上帶笑,從眼珠裡閃出心裡邊的得意勁兒,停住應聲:「噯,大嫂子,你……」

克禮媽急忙問:「你們捉的雞呢?」

焦二菊回手一指:「圈在大廟的西耳房裡了。」

「啊,沒撒呀?」

「撒?嘿,你說得倒容易,彎彎繞沒低頭認錯就給他撒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呀!」

「沒撒就好了。他嬸子,你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呀!」

「彎彎繞故意反抗領導,存心破壞農業社的生產!昨個,隊長明明在會上宣佈了讓大夥兒把雞都圈起來,大夥兒全都點頭贊成了,他今天偏偏把雞放出來;捉住手腕子了,還胡攪蠻纏……」

焦二菊把剛才在河邊上發生過的那場「雞的風波」,一五一十、繪聲繪色地告訴了克禮媽。

克禮媽聽罷,心裡安穩了一點兒,又急著問:「彎彎繞在那兒藉由頭罵咱們農業社,克禮沒有白讓他罵吧?」

焦二菊更神氣了:「白讓他罵?他一張嘴,我們十張嘴,他罵一句,我們回他十句!」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揭他的底兒沒有?」

「揭了。當時焦克禮就指出他這是破壞農業社生產,有意搗亂。」

「馬之悅不承認克禮是隊長,他怎麼說了?」

「他不承認就行呀?我們社員都承認!」

「我是問你,克禮怎麼回答他的!」

「回答得可有勁兒了。馬之悅那夥人問他;你這隊長是誰封的?克禮把胸脯子一拍:黨、群眾!」

克禮媽聽到這句話,點了點頭;喜悅的笑容,立刻出現在一個當媽媽的臉上。

焦二菊完全懂得克禮媽這時候的心情,因為她們都是村幹部的老愛人呀!

克禮媽又問。「後來要開會批評彎彎繞,是他自己做的主兒,還是跟長春、百仲他們商量了?」

焦二菊說:「你大兄弟當場就說了,完全由他處理這件事兒。」

「怎麼一個開法,他就自己決定了?」

「沒有。又跟淑紅、翠清她們一塊兒找喜老頭商量老半天才定下來的。」

克禮媽輕鬆下來了:「這還差不離兒。」

焦二菊說:「大嫂子,看你這副樣子,又是刨根兒,又是問底兒,是有點對克禮不放心吧?」

克禮媽點著頭說:「百仲大兄弟講話,他太嫩哪,當媽的怎麼能放心呢!」

焦二菊勸她說:「我看克禮可以保險,你快別總在心裡邊嘀嘀咕咕的了。」

「唉,咱們都是老於部家屬了,都知道一個人在外邊辦公事,全家人怎麼惦記著哪!」

「誰說不是呢!從打長春當了支書,我算省心多了。先那會兒,只要你大兄弟跟馬之悅往一塊兒一站,我就伸著耳朵聽,總怕他們又吵起來!」

「人家還說村幹部的女人都拖後腿哪!」

「哼,睜眼說瞎話!誰要當我面說,我不踢他兩腳算他走運氣!」

克禮媽笑了。

這當兒,一夥子婦女說說笑笑地從她們身後走過來了,又都停了一下,跟克禮媽打招呼:

「大娘,也參加會來了?」

克禮媽點頭笑笑。

「大妹子,怪熱的,怎麼站在太陽地曬著呀!」

克禮媽又抿嘴兒笑笑。

人們跟這位新隊長的媽媽說的全是家常話兒,可是,她們又都帶著一種不平常的表情。

這個對一位「老幹部家屬」來說,立刻就可以覺察到。克禮媽從自己和別人的經歷中得到一條經驗:幹部在外邊受到群眾擁護,家裡的人也跟著受尊敬;要是幹部在外邊遭到群眾反對,家裡的人也照樣跟著背黑鍋。

焦二菊說:「大嫂子,你快到裡邊涼快涼快去吧,我還要去找人開會哪!」

克禮媽說:「我先回家去餵豬,換下玉珍,讓她早點來開會吧。」

焦二菊說:「你也來助助威嘛!」

克禮媽說:「行。其實,我來不來一個樣兒。」她說著,轉身往回走。這會兒,這位和善、安穩半輩子的老大娘,才又恢復了常態,不用說那臉色跟剛才大不相同了,就連走路的速度,也比剛才減慢了一半兒。

玉珍哪,你還年輕,你才當了幾天「幹部家屬」,你才遇到過幾場風波?你哪裡會明白這樣一個既是革命者的妻子,又是革命者的媽媽的胸懷的深度呢?你也不會懂得,每一個革命家為革命做出的一點一滴的貢獻裡,都是群眾的力量,而這群眾之中,就有他們的家屬;他們家屬,把私人的感情和對黨對集體事業的感情摻合在一塊兒,灌注在我們廣大基層幹部的行動裡;他們的崇高的自我犧牲精神,是革命力量的一股重要的源泉呀!

克禮媽不慌不忙地走回來,離著家門口還有幾步遠,就聽見院子裡有人說話兒。

「你婆婆到哪兒去了,你能不知道?」這是彎彎繞的聲音。

「我沒問她上哪兒去。您有事就跟我說吧!」這是兒媳婦玉珍的聲音。

克禮媽很納悶兒;在這個當口,彎彎繞跑到這兒來找我幹什麼呢?

「侄媳婦,我有要緊的事兒,一定得跟你婆婆說,你替我找找她吧。」

「有要緊的事兒您自己不會找去?」

「我不方便……」

「我更不方便。」

「我替你餵豬,行吧?」

「我們家的豬認人,要是咬著您,我可負不了這個責任!」

「咬不著我。」

「不行。您正鋸鍋戴眼鏡到處找茬兒,要是咬了您,光跟我一個人鬧倒是不要緊,我怕您又把這件事兒跟辦農業社好不好聯在一塊兒……」

「哎,你這當媳婦的,怎麼沒大沒小哇?」

「這您可別怪我。上樑不正下樑歪嘛!」

「真是,真是……」

克禮媽緊走兩步進了院子,大聲說:「喲,他大伯,今天怎麼有閒空兒串門了?」

正在被新媳婦給「拋」得出不來進不去的彎彎繞,這下可找到「醫生」了,連忙迎過來,笑容可掬地說:「放假嘛,沒事兒,走走。好久沒來這個院子了。」

克禮媽對兒媳婦說:「你怎麼不讓你大伯到屋裡坐坐呀?真是的。」

玉珍撅著嘴,說:「您不在家,我讓大伯到屋裡坐,誰陪著呀!」

克禮媽說:「你不興陪著大伯說說話兒?」

玉珍說:「我們不是一家的人,也沒有一家人的話兒,我還是留著跟能聽懂的人說吧!」

彎彎繞的臉色剛剛轉過來,又紅了:「他嬸子,你聽聽,聽一聽你這媳婦多會說話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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