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東山塢的三個黨員,一齊走進河邊小菜園的棚子裡;每人又找到每人的合適地方坐下了。

他們就像都在作戰前準備那樣,望著棚子外邊的翠綠的蔬菜、金黃的菜花、飛舞的蜜蜂、鳴叫的小鳥,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兒。於是,這兒就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蕭長春要在紛紜的思緒裡縷出一條線來。他想;這場鬥爭,不是為了幫助馬之悅改變什麼錯誤的問題,這個人鐵了心,堅決跟黨為敵,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蕭長春再不能對他抱什麼幻想和希望,這是有他沒黨,有黨沒他的鬥爭,一定要鬥倒他,狠狠地把他那反黨的氣焰打下去。因此,也就需要乾乾脆脆,速戰速勝,不必跟他糾纏皮毛細節……

馬之悅也要在雜亂的思緒裡縷出一條線來。他想:看樣子,蕭長春這小子要跟自己動真的;這樣突然而來,很明顯不光是因為昨天孫桂英的事兒,也不是今天捉雞這件事兒,而是在鄉裡挨了李世丹的碰,跑這兒往自己身上撒氣來了。不能給他軟的,也用不著跟他繞了,就跟他刀對刀、槍對槍幹一傢伙,讓他有法兒開台,沒法兒收場……

韓百仲也像閃電般地想著一些他認為是最重要的問題,好開台揭發馬之悅。

馬之悅忽然抖了抖精神,故意問:「我說支書,咱們這個會,是什麼內容?」

蕭長春也大聲說:「就是一個內容:對你開展批評,你對自己要自我批評!」

馬之悅說:「好吧。我說支書,我可有好多問題,你若讓我先提,你也得馬上回答我!」

蕭長春冷冷一笑說:「這是黨的會議,每個黨員都有發言權,對你也一樣。你就放開提吧,全抖落出來;我們都準備好了,正要回答你!」

馬之悅被他那不動聲色的神氣,鬧了個倒憋氣,聲音不知不覺中減了幾分銳氣,說:「依我看,咱們東山塢黨支部的問題不容易弄清楚……」

蕭長春說:「能弄清楚!下午開不完,咱們晚上接著開,一天不行,兩天,一定開個徹底!」

河水在橋下奔流,麥浪在河邊翻滾,六月裡火紅的太陽,高高地懸掛在明淨的天空,把那金黃色的光芒從棚子門口投進來……

東山塢兩種對立勢力的代表人物,經過長時間的周旋和醞釀,這會兒開始了第一次面對面的鬥爭;流水、麥浪和陽光,將把它記載下來,永不磨滅地傳給這塊土地上的後輩子孫們,讓他們作為寶貴的經驗、沉重的教訓保存著,經常記住長輩們的光輝的鬥爭歷史……

蕭長春蹲在用土坯壘的火炕上邊,兩隻憤怒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馬之悅。那個禿頭頂,那雙小眼睛,那個能把木頭人說活、能把晴天說下雨的萬能的嘴巴,他是多麼熟悉呀!這個禿頭頂的馬之悅迷惑過他,就像迷惑過東山塢的許多人一樣;這個禿頭頂的馬之悅玩弄過他,就像玩弄過東山塢的革命事業一樣。他痛苦地想。這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情!

這個投機分子竟然在自己的隊伍裡鬼混了這麼多年,如今還有人閉著眼睛,甘心情願地受著他的迷惑和玩弄,這些人裡邊,甚至還有一個領導人物李世丹!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馬之悅參加革命那會兒動機不純,或者你過去幹過反黨的勾當,那麼,十幾年革命的鬥爭,鬥爭的勝利,勝利的前途,都不能給你馬之悅一點教育,一點影響嗎?你不光沒有痛改前非,反而越來越猖狂,從暗搞到明幹,如今已經赤裸裸地站在反黨、反社會主義那一邊了!陽關大道你不走,死心要往絕路奔,黨和同志們已經盡到責任了,一切全是你自作自受!

馬之悅坐在炕沿下一塊圓滑的石頭上,兩隻仇視的眼睛,不停地在蕭長春身上溜。在這轉瞬之間,他那骯髒的胸懷裡,也泛起了一層層渾波濁浪。他奇怪。當年,他看出投靠共產黨有利可圖、有勢可貪的時候,他鑽進來了;這十年裡邊,他就像唱古裝戲的演員那樣,場場都要描眉畫臉兒,又像一個剃頭匠那樣,回回都要磨蹭著刀刃兒;可以說,他是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地幹了這麼多年,付出了他認為應當付出的「本錢」,於是,他得到了要得到的東西,鑽進了黨內,還「抖」了幾天。使他傷腦筋的是,他想獨霸東山塢,想在這個地盤為王的計劃一開始,對手就不斷地出現。先是焦克禮的爸爸焦田,馬之悅耐著性子把焦田磨走了;後是韓百仲,馬之悅用他那有軟有硬的手段,把這個石頭般的硬漢子磨煩了;又從地裡鑽出一個蕭長春。他真不明白,就這麼一個小小的蕭長春,竟逼的他走投無路,逼的他不能不大現原形,不能不最後跟共產黨分手!

他想:你蕭長春不就是個窮要飯的出身嗎?你不就是個扛過槍桿子的嗎?你不就是個赤乎空拳上陣,搶到支部書記這個牌子的嗎?你到底兒有多大本事,想把我馬之悅置於死地?請問,大鳴大放的事兒你真不知道嗎?要變天的消息,你就一點兒也沒有聞到嗎?馬之悅估計:蕭長春對這一切都知道了,蕭長春這麼硬拚,是想抱住農業社這棵死樹不放,還想讓它長出果子來;他知道,他那號人一變了天,離開了共產黨,是吃不著香甜的了,他在作垂死的掙扎!是這麼一回事兒,小子,你的命運註定了!

蕭長春經過幾秒鐘的思索之後,立刻又抖起精神。他見韓百仲坐在他的身邊,在等他開口,就莊嚴地宣佈說:「我們現在開會了!這是一個極不平常的會,這是一個保衛社會主義的會。這個會,其實已經開了好久,從馬連福這桿槍,在幹部會上放出第一顆子彈那天開始,我們這個會就在進行著,到了今天,只能說是一次小小的階段總結,我們還得開下去!……」

馬之悅聽著,覺出來勢不善,可是他心裡又往好地方盤算:別看蕭長春叫嚷,他沒有抓住什麼把柄,頂多不過他們對土地分紅、倒動糧食的事兒有點懷疑;加上昨晚上孫桂英那邊露一點風聲;前一個,只能是懷疑,後一個,只能是生活作風問題,怕不著他。……

馬之悅這麼想著,沒等蕭長春說完最後一句話,馬上就開口,要來個先發制人:「蕭支書,剛才我說了,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你得……」

韓百仲一擺手,打斷他的話說:「馬之悅,你忙什麼?你是這個會議上被批評的對象,你得聽我們的!」

蕭長春說:「我看哪,這樣子開始咱們的會議也好。就先讓他說吧。馬之悅,你撒開往外抖落,別留著;留下來,對你可不利呀!百仲同志,咱們都耐心一點兒,聽聽反面的東西,也是有好處的!」

馬之悅想,得找個蕭長春最沒法兒回答的問題先扔出來,把蕭長春拿下馬,隨後再亂打一氣,攪亂他的部署。他心裡轉了個圈兒,就跳著腳,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地喊道:「我先問問你們二位,是經過鄉黨委,還是經過縣委批准的,撤了我的職?你說,你說呀!」

蕭長春也陡地站起,馬上回答:「這個手續還沒辦,哪兒也沒批准。我倒要問問你,你自己把你自己撤了沒有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

「農業社的副主任是搞社會主義的,你馬之悅這個副主任搞的是什麼主義嗎?這一段你都幹了多少是跟搞社會主義沽邊兒的工作,你匯報匯報!」

這句話像在馬之悅嗓子眼噎了一塊乾悖悖,他使勁嚥了一口唾沫說:「我,我幹的工作多啦!你先別問我,我還有一大堆問題讓你回答哪!」一槍臭火了,又換了一把:「為什麼你們撤換會計、安排隊長不經過最後決定,不等每一個領導都贊成,就偷偷摸摸地換了?這是什麼問題?」

韓百仲說:「誰偷偷摸摸了?這是黨、團支部、社管委的多數研究的,又跟貧下中農代表一塊兒決定的,是在社員會上宣佈的。你怎麼胡說八道!」

蕭長春說:「百仲同志,您用不著跟他說這些,他要鑽的空子根本也不在這兒!」又轉臉對馬之悅說:「你說說,社管委討論幹部安排的會議,你參加了沒有?」

「參加是參加了,可我反對呀!」

「你一個人反對,支委會和多數人就不能決議嗎?」

「什麼多數人,什麼決議?我看是獨斷專行!」

「馬之悅,你說輕了吧?」

「什麼說輕了?」

「剛才你跟一夥子年輕人都敢說我們搞了一場『清洗』,為什麼在黨的會議上又不敢說了呢?」

馬之悅在會議一開始是想要這麼說的,因為前一個問題碰回來之後,他不得不講一點兒分寸,既已點破,也只能說了:「怎,怎,怎麼不敢說,就是有清洗嫌疑……」

蕭長春冷笑一聲說:「你還用『嫌疑』這個詞兒幹什麼呀?告訴你,我們這叫純潔組織,我們要把我們的組織搞得乾乾淨淨的……」

馬之悅這下子可抓住了,大聲說:「不管你用什麼詞兒,反正你搞清洗了!好哇,你是什麼黨的支部書記,敢搞清洗,你好大的膽子呀!」

蕭長春挺胸脯子說:「中國共產黨的支部書記,真真切切,一點兒假都不摻;真理在手裡,一切按著組織手續辦事兒,沒有什麼藏著的、掖著的,所以膽子也就大!」

「共產黨興搞清洗嗎?」

「純潔組織也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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