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焦二菊也是最忙的一個。她的任務是召開一個婦女會,動員婦女們參加麥收,還有成立托兒組的事兒。這個任務可是不輕的。昨天集上,她就託人給那個掛牌子婦女主任娘家捎話去了,讓她趕快回來抓工作,到現在,人不來,信不回,把她急的不得了。她跑到溝北獅子院,找幫忙的人。

志泉媳婦和福奶奶兩個人正往家裡抬水。

焦二菊往門口外邊一站說:「喲,放著小夥子不使,怎麼你們娘倆抬水呀?」

福奶奶說:「人家小樂當會計了,連行李都搬到辦公室,還管挑水!」

焦二菊拍著手說:「瞧人家團支部的人,多棒,會也開了,任也上了,人人都變樣兒了,哪像咱們這個婦聯會,半死不活的,連窩都沒動。」

志泉媳婦說:「昨晚上蕭支書不是說過了麥收就重選主任嗎?反正也跑不了您,您就領著幹算了。」

焦二菊說:「領著幹倒沒啥,就是想起來怪叫人生氣的!」

福奶奶說:「上回選主任時候,我看閨女去了,不知道那個會是怎麼開的;就是合著兩隻眼睛瞎摸,也不該選她呀!」

焦二菊說:「誰選她了?那還不是馬之悅一手包辦,給她硬安的呀!」

志泉媳婦說:「那天一百張票裡就有九十九張是選二菊的,馬主任說一家兩個當幹部,不好辦事兒,換個吧。他就給找了這麼一個掛名兒的。」

焦二菊說:「甭管是誰了,咱們得抓抓了。先召開個會,說道說道,動員大夥兒把心弄齊一點兒,要不我沒法兒跟長春交差呀!咱們雖然不是黨員,可是念的是黨的書,辦的是黨的事兒,就得像個黨員的樣子。你們知道嗎:每一個黨員都要無條件服從黨的決議!」

志泉媳婦和福奶奶兩個雖說沒有念過那個「黨員課本」,「服從黨的決議」這詞兒的意思還是懂的。

福奶奶附和說:「黨怎麼安排的,咱們就怎麼做,好吧?」

志泉媳婦說:「對啦,乾脆改選,等她回來,告訴她改選掉了,她一定美不顛的。」

焦二菊說:「讓她聽聽大夥兒的意見吧,選掉了,也讓她心服口服才行。我們也得像支部那樣講究民主集中制。這樣吧,咱們兩條道兒一齊走,你們娘倆辛苦辛苦,挨門找找人,不管有孩子的,沒孩子的,年紀大的,年紀小的,只要是收麥的時候能夠伸伸手的人,全把她們動員去,別又光耍咱們幾個人。你們召集你們的會,我馬上跑一趟,把主任請回來,反正頂多也就是這一回了。」

福奶奶說:「喲,來回六、七里地,哪還來的及呀!」

焦二菊把腳一伸:「你瞧,六、七里該老幾!保管你們沒把人找齊,我就跑回來了!別抬了,快找人吧。」

志泉媳婦說:「行,開完會再抬,把缸都抬的滿滿的,明天好一撲那心收麥子。」

焦二菊離開獅子院就往村外跑。她沒有一般女人家那麼多的囉嗦事兒:出個門,還要梳梳頭,洗洗臉,換件新衣裳,看看雞、瞧瞧豬,囑咐一聲孩子,關照一下鄰居;這些事兒她根本沒往心裡裝,也不去想它,看見別人這樣,還討厭哪!說實話吧,這會兒,她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可是從屋門到院門,全都是四敞大開的;又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兒,怕哪家子人呀?更沒有金銀財寶,誰還能把家給搬走哇?她把充沛的精力全都投到工作、勞動上,投到為別人、為農業社的奔波上。她自稱是「打雜的」,她幹的就是一些別人不大留神的事兒。過去呢,全是憑著熱情幹,如今,她是有學問、懂政策的人了。她已經四十多歲,倒有一顆十八、九歲大閨女的心;她那心是火熱的,她樂意東山塢的工作在全縣數第一,她樂意東山塢一跳腳就跑到共產主義去。那個社會到底兒什麼樣,她不太清楚,可是,她敢對任何人肯定它「好」。怎麼個好法呢?舊社會給人家當使喚丫頭那會的日子當然比不上它好,今天農業社的日子也不會比上它,反正共產黨說好,在她家住過的縣委書記說好,蕭長春說好,跟她一條枕頭枕了幾十年的韓百仲說好,當然就好了;誰敢說共產主義不好,你試試,焦二菊會用什麼辦法對付你!她大步流星地往村外走。才過小橋子,見遠遠的麥地裡有兩個人臉對臉地站著說話兒哪。衝這邊那個是韓百旺,衝那邊那個,焦二菊光從後背就一眼認出來了,扯開嗓子喊:「喂,喂,我說,你在這兒站著幹什麼哪?」

韓百仲扭過臉來,也衝著她喊:「喂,喂!忙忙匆匆地你幹什麼去呀?」

焦二菊說:「我請咱們婦女主任去!」

韓百仲擺著手說:「算了吧!來,來,我就手跟你說一聲。」

焦二菊走過來,她立刻看出,韓百仲的氣色不太好,就問:「長春回來了?」

韓百仲搖搖頭:「我到山坡子上轉了個圈兒剛回來,還沒有見著他。看樣子,這回要糟心。」

焦二菊沒聽出頭腦:「怎麼啦?」

韓百仲說:「剛才百旺大哥到大灣賣豆片去,聽老孔說李鄉長回來了,馬之悅昨晚上在那兒跟李鄉長一邊下著棋,聊到半夜才回來……」

焦二菊說:「這有什麼糟心的呀!」

韓百旺站在一邊,愁眉苦臉地說:「這裡面的奧妙,不要說你不知道,連蕭支書也不大摸底兒。他們倆是吃喝不分家的老交情啦,李鄉長能不護著馬之悅呀!」

韓百仲說:「看樣子,又得節外生枝了。」

焦二菊拍著手說:「媽的,怎麼這樣多七股子八權的,真煩死人了!」

韓百仲說:「同志,可別發煩,不複雜就不叫鬥爭了。你先別遠去,等我找到長春,聽聽消息,咱們再行動。」

焦二菊問:「會還開不開呢?」

韓百仲說:「照舊開。昨晚上不是說了嗎,你主持,我跟長春要是脫的開手,也去聽聽,我們助威,你辦事兒!」

「喲,你們在跟前,我還敢說話呀,說錯了呢?」

「我們不在跟前,你說錯了就行嗎?」

焦二菊笑了:「不找就不找。醜媳婦難免見公婆,幹好幹賴,我先幹著瞧!」

韓百仲也笑了:「哎,這才像個積極分子的樣兒!」又對韓百旺說:「你不用把心眼兒窩的小酒盅似的,只要咱們不急躁,不發煩,不怕鬥爭,沒有過不去的河溝子。你忙事情去吧,我到街裡找找長春去。」

焦二菊見他們過了橋,剛要轉身往回走,見小橋子南邊有個女人洗衣裳,就朝那邊喊:「子懷家!」

馬子懷女人答應著:「哎!」

焦二菊說:「吃了晌午飯,咱們在大廟裡開婦女會。」

「哎。」

「你順便催著大炮家的那個。」

「我催不動吧?」

「別強迫命令,多來點說服動員嘛!」

「反正我把話捎到,她要不去,你可別怪我呀!」

「她憑什麼不去?你告訴她,就說我下的請帖,她要是不去,我就親自去請啦。」

焦二菊說罷,又要轉身往回走,忽聽橋那邊一聲「喔喔」叫。她跳到石頭上登高一看,那叫聲從麥子地裡來的:「哦,這是誰家的雞呀?」

馬子懷女人左右看看,小聲地說:「別人誰敢辦這種事兒呀,彎彎繞家的唄。」

焦二菊想起昨天早上焦克禮召集的那個會,就說:「焦克禮讓他把雞圈上,他乖乖圈上了,怎麼又撒出來啦?」

「就圈了半天,從集上回來,就又撒開了!」

「可惡。我找他去!」

焦二菊氣撲撲地跑了幾步,從快到慢,從慢到停,暗想:自己幹事情可不能再簡單盲目了,得好好地動腦筋琢磨琢磨;彎彎繞這個傢伙最會繞,空口無憑地去找他,他準不承認;雞是有腿的,一會兒跑了,倒給他反咬一口,不如捉住一個,作為證據,再把他拉到地裡,當面教訓他一頓。想到這兒,就朝麥地裡跑來了。

一隻大蘆花公雞正伸著脖子叫喚,叫一聲,抖著翅膀一跳,用它那尖嘴叼住一隻大麥穗子,左一搖,右一摔,肥飽的麥粒兒就給抖落在地上:揀了幾個粒兒吃,又去叼另一個麥穗兒了,好像要把每一個麥穗兒什麼味道都要嘗一嘗。

焦二菊看著,心疼極啦,罵道:「死玩藝兒,叫你糟害莊稼!」拾起一塊土坷垃就投了過去。

那公雞叫了一聲,又有好幾隻老母雞從麥地壟裡躥出來,一見有人追趕過來,又鑽到麥壟裡去了。

焦二菊認準了那隻蘆花公雞,又投了幾塊土坷垃,沒有砸著,也不顧砸了,開腿就追。

那隻蘆花公雞被追得拚命地跑來跑去,因為麥子太密,鑽不了,就嘎嘎地叫著,抖著翅膀,擦著麥梢兒拚命地飛逃。那雞飛過一條壟,焦二菊追過一條壟;那雞飛到河邊上,焦二菊追到河邊上。

馬子懷女人看的出了神兒,兩隻手抓著濕淋淋的衣裳,水珠兒滴滴噠噠的。她看著焦二菊差一點跌一跤,就喊:「嗨,別追了,人能追的上有翅膀的雞呀!」

焦二菊好像沒聽見,還是追。她腿長腳大,那雞飛多遠,她也跳多遠。

那蘆花公雞已經有點精疲力竭了,還是順著河邊拚命地跑;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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