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啞叭顛顛地來到飼養場牽牲口,一進大排子門,就大聲地笑起來了:「哈哈哈,哈哈哈!」

笑著跑到裡邊,貓著腰,仰著臉,轉著圈兒看馬老四。馬老四今天打扮的像個醫生:頭上箍著手巾,嘴上帶著口罩,腰上繫著圍裙,一手提著一隻小鐵捅,一手操著一把短柄的笤帚;桶子裡盛著石灰水,用笤帚蘸著灰水,滿牆壁上刷抹。他的身上、眉毛上,全是白灰點子。

飼養場也變樣了。從院子到棚裡,全都鋪上了一層很乾淨的黃沙上;草池子新抹過,水缸才刷過,特別是房山、牆壁全都刷了白灰,有的地方乾了,白的晃眼,有的地方還沒於,往牆根下滴著白漿水。滿院子飄著一股子潮乎乎的石灰水味道。啞叭把馬老四上上下下看了一陣子,又在院子裡轉了一遭兒,回來就比劃著問:「啊嗎嗎?啊嗎嗎?」意思是,你這是幹什麼呢?

馬老四拉下口罩兒,一邊比劃,一邊笑著說:「消消毒,牲口不愛生病啊!」

啞叭覺著挺新鮮,又比劃著問,為什麼刷了灰牲口就不生病呢?

馬老四這下可為難了。因為焦淑紅給他那本「飼養手冊」上說,刷灰起消毒作用,可以消滅細菌;這細菌可怎麼比劃呢?他比小蟲子,比吐痰,比蒼蠅下蛆,比最髒最髒的東西;這個那個地比了一大堆,連自己都比劃糊塗了。

啞叭倒像看明白了,而且被他說服,又比劃著問:羊欄刷灰頂不頂用?

馬老四比劃著:「好,好,頂用。」

啞叭點點頭,比劃說:明天他也要在羊欄刷刷,還要借這小鐵桶使使;隨後才提到拉毛驢的事兒。

馬老四不明白一個放羊的拉毛驢幹什麼用,是使碾子使磨?全不是,問了半天,啞叭比劃了半天,他也沒弄明白,只好糊糊塗塗地答應了;就放下灰桶,領啞叭牽牲口。

所有的牲口都拴在門口外邊的大樹下了,一個個皮光毛亮,膘滿肉肥,全都透著精神勁兒。

啞叭看看牲口,讚美地直砸嘴唇。

馬老四讓啞叭隨便挑。這是一種特殊的信任,除了他,就是生產隊長來,馬老四也不會給他隨便挑的權利。

啞叭挑了一頭灰毛的小叫驢,掛上鞍屜,搭上馱簍,非常得意地拍了拍毛驢的屁股蛋,趕著走了。

啞叭拉著毛驢走了之後,馬老四又回到院子裡,接著刷那半截子牆壁。

那一把用亂麻綁起來的刷子,在馬老四的手裡舞動著,「沙沙沙」地響,牆壁先變成灰色,風一吹乾,轉眼又變成雪白色。

老飼養員這幾天真是挖空了心思伺候牲口。公佈預分方案那天,支部書記來串門兒,說了好半天,只有一句話提到牲口。他說:「快要收麥子了,牲口當緊啦。」老飼養員卻當一道嚴重的命令接受下來。等收割一開始,拉運打軋全要靠牲口力量;往後,拾青耘草,也得靠牲口力量,牲口真是寶貝疙瘩了。他得把每一頭牲口都鬧得壯壯實實的,不讓它們因為活兒重掉了膘,也不能讓它們因為天熱鬧災病。人強馬壯,馬壯人強,這是過農業社大日子缺一不可的。只要牲口肥壯,沒災沒病,不耽誤使用,就是他馬老四最大的快樂和滿足。

他時時刻刻都在這樣小心謹慎、兢兢業業地執行著自己神聖的職責。有關村子裡的事兒,他也打聽也想。他這兒的消息還是靈通的,幹部們常來走走,社員們也常來串門,從打鬧糧食事件之後,好多人都愛跟他靠近,焦振茂幾乎每天晚上都得在這兒坐夠了才肯走。他能得到消息,也能聽到反映。他知道,目前東山塢的那股子黑水雖然還在流,可是,黨支部已經找到了它的來源,也看出了它的去向;黨支部一方面作了許多艱苦工作,把貧下中農調動起來了,把許多中農團結起來了;這個隊伍如今正在擴展,人們的心界也正在一步一步地提高……

這一切一切,都讓老飼養員心裡有了底數。他也知道,東山塢很快就要開展一場轟轟烈烈的鬥爭,於是他想,自己盡力把份內的事幹好,也是對黨支部的支持了。

等到老飼養員把牆刷完了,又把牲口拉進來餵上的時候,日頭影兒已經進了門坎子。

馬老四應當洗洗手做飯吃了,想到早起馬大炮家的借了一頭牲口去推碾子,說定傍晌午卸,日頭影都正了,怎麼還不送來?那牲口還懷著駒,不能使過力,也該餵了。他這麼想著,拍著手上的石灰末子,走出飼養場。

馬老四在溝裡撲了空,在馬大炮家裡也沒有找到。因為馬大炮兩口子不願意在溝裡那個露天碾子上推,他們推的是「貼己」糧食,怕人家看見招眼,就多跑幾步路,到飼養場南邊離焦二菊家比較近、又比較背靜的碾棚裡去了。

他們一共推了多少,沒人知道,反正從早上把牲口套上,到這會兒還沒有讓牲口停一步,就這樣,把門虎女人還覺著不上算。

她跟男人說:「再軋一點兒吧,好不好呀?」

馬大炮說:「轉了這麼半天,我可累了。」

把門虎說:「明天就割麥子了,哪還有空使碾子呀?多軋點吧。」

「馬老四讓到晌就卸哪!」

「他說什麼讓他說去,反正是大夥兒的牲口,不使白不使!」

馬大炮覺著也在理,就又悄悄地回到家,扛了多半口袋棒子來了。

把門虎一見男人又背來這麼多,心裡很高興。「見便宜就撿,有好處就幹」,這是他們對農業社的一條根本方針;她把新弄來的棒子攤在碾子上邊一底兒,又說:「你再把那一斗高粱弄來,全軋完它得了。」見男人應聲走了,就拚命地吆喝、喊叫,舉起笤帚把兒就朝白馬的後胯上打。

馬老四正好來到門口,連聲喊:「住手,住手!」

把門虎趕忙收了笤帚,陪著笑臉說:「喲,四叔呀!」馬老四心裡非常疼,那笤帚比打在自己的身上還要疼。他說:「啞叭牲口懂的什麼;吆喝幾聲,嚇唬一下子就行了,怎麼還真打呀?」

把門虎說:「光吆喝,它不快走。」

馬老四說:「還快走哪!你看看啥時候了!人還有個歇歇的工夫,牲口就不歇歇了?」

「行,不打啦。」

「卸吧!」

「喲,得讓我們軋完了啊!」

「規定近晌就卸,沒軋完,再跟隊長打條子,另借。」

「就這一底兒軋完了還不行呀?」

「這牲口懷著駒,不能使過勁兒,半底兒也別軋了。」這工夫,五嬸端著一簸箕棒子跑進來了:「真巧,真巧,就手給我軋一底兒吧。」

把門虎說:「還給您軋哪,四叔是來卸馬的,我們就剩下一點兒,都不讓軋完。」

五嬸說:「卸不卸的,我就這麼一點兒,轉兩圈就完了,還不好辦。」

馬老四說:「過晌再軋不行嗎?」

五嬸說:「晌午還沒面子下鍋哪!小子去上學,回來飯不熟,又得喊叫。翠清丫頭哇,放假了,我說你借個驢,軋一點兒,她可倒好,還是忙她的,澆了半天樹苗子,又找人開會,多會兒能撥一點工夫給我呀!快給我軋一點兒吧。」

馬老四心裡犯難,可是,他不能從自己這兒違犯規定。他一邊攔住白馬,一邊說:「這牲口懷著駒,使了半天,太累了;說話就要收麥子,還得靠它駕轅拉車哪!」

五嬸連忙說:「好,好,我不軋啦。」

馬大炮又背著一斗高粱進來,一看這邊的情形,就問女人。「停住幹什麼呀?」

把門虎說:「四叔要卸牲口。」

馬大炮說:「卸牲口也得等我軋完了哇!」

把門虎說:「人家說規定的嘛!」

馬大炮一進來,馬老四就知道要鬧事兒了。馬大炮這傢伙混攪蠻纏不講理,誰不知道?

遇到他不順心的事兒,不管對誰,都大吵大鬧,誰不知道?過去為了使牲口的事兒,少打架吵翻天了嗎?可是馬老四已經準備著,根本不怕這一套,就說:「這是社裡規定的,你們已經超過時間了。牲口是集體的,大夥兒都得愛護著點兒。」

馬老四這一回可沒有把馬大炮全猜對。在鬥爭的風暴裡,所有的人都在矛盾著,都在千變萬化,馬大炮也在矛盾和變化。他昨天在小茶棚裡一聽馬之悅那含糊其詞的話,立刻就跳起來了:「幹、幹、幹!」他都有點兒等不得了。回到家,他就找空子,想要鬧鬧事兒、找找麻煩,出出怨氣;可是,昨天晚上「捉姦」那事兒,又把他弄了個暈頭轉向。這會兒,他眼睛瞪著,心裡燒著,一時不知道是鬧好,還是不鬧好了。

把門虎見男人要暴跳,心裡邊也犯嘀咕。她怕男人一鬧,像上回鬧糧食那樣,又給大夥兒捅個漏子,就把馬老四看一眼,把心頭的怒火使勁兒壓一壓,對男人說:「卸就卸吧!」馬大炮說:「軋完了再卸!」

把門虎趕緊把碾盤子上邊的棒子麵掃下來,說:「卸,卸,不軋啦。」

馬大炮說:「為什麼不軋完了?」

把門虎心裡邊有氣,還是忍不住地冒了一句:「誰讓咱們沒有牲口呢!」

馬大炮說:「有?有一百頭,也得讓人家搶走!」

五嬸火了:「哎,你這是啥話?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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