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蕭長春進村就找韓百仲。

韓家的大門虛掩著,喊了幾聲沒人應;他對門板上那橫七豎八的白粉筆道道,是趕麵杖吹火一竅不通的。

他停在門口,捲了一支煙抽著,鎮定了一下,心裡想:事情已經這樣擺在那兒了,急急忙忙地去找同志們,很容易給他們心裡增添負擔,影響他們的鬥爭熱情;不如等自己稍微冷靜一點兒,以後再告訴他們。……

正在他左思右想的時候,韓百安跑過來了。

這個老頭子面黃如土,氣喘吁吁,離著很遠就拍著手喊:「蕭支書,可,可不好啦,可不好啦!」

蕭長春被他這副怪樣子鬧的一楞,急忙迎過來問:「出了什麼事兒呀?」

「羊欄,羊欄,唉……」

「羊欄怎麼啦?」

「哎呀呀,哎呀呀!……」

「您別慌,慢點兒說。」

韓百安伸著脖子,使勁兒嚥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兒,才把話說出口:「往日裡,啞叭早到山上轉半天了,可今天,都半晌午了,連羊還沒有撒哪……」

蕭長春倒讓他給鬧蒙了。心想:這個中農一向既不關心集體,也不關心兩姓旁人,怎麼今天羊沒撒,就急成這個樣子?進步也不會這麼快吧?就問:「啞叭幹什麼去了?」

韓百安一拍大腿說:「還沒起來!」

蕭長春一驚:「病了?」

韓百安說:「病了,叫門也得知道哇。我敲打半天門,沒人應聲,可把我嚇死了。嘖,嘖……我們道滿跟他一屋睡哪!」

蕭長春這才明白韓百安著急的原因,自己也跟著急起來。他慌忙地邁著大步走,心裡邊猜想著到底又出了什麼事兒,胸口忍不住突突地跳。他想;這個啞叭社員,一年三百六十天總是守著羊群,到時候出,到時候歸,從來沒有遲誤過,今天怎麼突然不撒羊了呢?還有,這個啞叭社員除了不會說話,比一般的好人還要精明,睡覺也特別容易驚醒,怎麼門也叫不開呢?他又埋怨自己:這幾天光顧忙了,也沒有看看啞叭,跟啞叭談談心,問問他有什麼困難,有什麼要求,身子有沒有不合適?對這樣一個社員,應當格外地照顧和關心呀!

他這麼想著,走進了羊欄,一直奔那小屋子;小屋子的單扇木板門緊緊地關閉著,用力推推,吱吱響。

跟在後邊的韓百安,帶著哭腔說:「瞧瞧,出了什麼事兒呀!我把飯吃了,不見他回來,就幹活兒去了;我想,放假的日子,多睡會兒就讓他多睡會兒,誰想,唉,我那道滿……」

蕭長春一邊用力推著門,一邊給韓百安說寬心話兒:「別急,別急,屋裡又沒電,又沒生爐子,不會有什麼事兒。」說是這麼說,他自己也急的不得了,連聲調都有點兒變了。

韓百安說:「你推就行了?我敲都敲不開呀!」

蕭長春說:「別喊,別喊,讓我聽聽。」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門板上有個小縫兒,往裡看不見東西,卻能聽到聲音。他聽著聽著,忽然笑了。

韓百安莫名其妙:「怎麼啦?」

蕭長春躲開,又拉拉韓百安說:「您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聽聽就明白了。」

韓百安把耳朵貼在門縫上,也咧開了嘴唇。

屋子裡,有兩種「呼嚕」聲擰在一塊兒響,一個象六月裡的悶雷——轟,轟,一個象冬天的西北風——絲兒,絲兒……

蕭長春笑著說:「這兩個傢伙,睡的可真結實呀!」

韓百安哼了一聲,說:「他們舒坦坦地睡大覺,可把我老頭子嚇壞了。」

「道滿,起來呀!」

「開門,開門!」

任憑兩個人怎麼叫,也叫不應,恐怕架一個大炮來也轟不醒他們。

蕭長春不再喊叫了,就用手輕輕地搖晃著門板兒。裡邊的頂門棍子動搖了,滑下了,門兒打開了。

啞叭和韓道滿兩個人睡在炕上,都沒有脫衣裳,一個橫躺著,一個豎臥著,胸脯子一起一伏,鼻子眼兒一扇一合,睡的可真叫香。

蕭長春倒有點不忍心叫醒他們了。

韓百安驚後轉喜,喜後轉氣,顧不上許多,上去就朝兒子的大腿上擰了一把:「媽的,我當你死了!」

韓道滿一個魚打挺似地坐起來了,使勁兒睜開眼睛一看:「呀,這時候了!」

啞叭也被驚動了,翻個身,瞧見地下的蕭長春,「蹬巴」一下子跳下炕,扯住蕭長春的袖口就朝外走。

韓道滿不顧搭理他爸爸,也跟著走出來。

韓百安不知道啥餡兒,一邊跟著,一邊數叨兒子:「你呀,越活越回去了。缺心眼兒的殘廢人不知道醒,你也不知道醒啦?半晌午睡大覺,像什麼話喲!」

啞叭把蕭長春拉到羊欄裡。肥壯的羊兒擁擠過來,伸著脖子,揚起嘴巴,朝他們「咩咩」地叫喚。啞叭把它們撥拉開,把蕭長春拉進去,用腳尖蹬著地,「啊嗎,啊嗎」地叫。

地上,鋪上了新的黃土,上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顆羊糞蛋兒。整個羊欄給人一種嶄新的感覺。

蕭長春明白了啞叭的意思,伸出大拇指,說:「好,好,墊上新土了!」

啞叭又把蕭長春拉出羊欄,拉到羊欄的後邊,兩隻手比劃著刨地,比劃著抬土,比劃這比劃那。他那睡意還沒有完全退去的臉上,洋溢起喜悅的光彩。

羊欄後邊出現一堆烏黑的糞土,高高尖尖的兩大堆,粗粗地估摸一下,最少也有十車。

蕭長春這下才明白了。

原來,那天上午啞叭趕羊出來,看見人們正在金泉河邊的泥坑裡挖泥。他就問馬翠清,挖泥幹什麼。馬翠清跟他比劃,說社裡種晚棒子糞肥不夠,大夥兒想了這麼一個辦法。這啞叭立刻就想到了他的羊欄。羊欄雖說每隔一天就起一回,可是把浮層的東西起掉完事兒,土地常年被羊尿浸泡,也是頂好的肥料。

昨晚上韓道滿來睡覺的時候,他就一定讓韓道滿幫他起地下的肥土。韓道滿說明天再幹,他比劃明天還要去放羊;韓道滿比劃,啞叭放羊走了,他自己來起;啞叭比劃不放心,還把門兒倒扣上,把燈藏起來,不讓韓道滿進屋;還比劃著對韓道滿作了一番愛社如家的說服教育工作。韓道滿只好跟他幹了。那麼大的羊欄,刨下一尺多深,再把刨下的肥土拾出來,還要把新土抬進去墊上,多大工程啊!兩個人足足幹了一整夜。一個爬了一天山,放了一天羊,一個跟他爸爸澆了半天園子,挑了半天水,又這麼連軸轉幹一夜,怎麼能不累呀!幹完了活,兩個人商量,到屋裡閉閉眼睛,再起來各幹各的事情去,哪想到,身子一沾炕,就成了一灘泥,再也起不來了。

蕭長春看了啞叭的比劃,又聽韓道滿一說,從鄉裡帶回來的一點不愉快的心情,立刻跑光了,胸膛裡騰下子又熱起來了。他一伸胳膊把啞叭樓到自己的懷裡,又用另一隻手拍著他的肩頭,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啞叭又跟蕭長春比劃。這糞肥很有勁兒,使在棒子地裡,那棒子能長棒槌那麼大……

蕭長春激動地比劃著說:「好,好,你真是個好社員!你不聲不響地給咱們農業社使勁兒,給咱們的社會主義使勁兒;我們社有這麼多好社員,慢說想破壞我們的人只有一小撮兒,就是再多上幾倍,我們也不怕!我要告訴大夥兒,都向你學習!」

啞叭害羞似地笑笑,又像謙遜似地搖搖頭,接著,又把韓道滿拉到跟前,朝蕭長春身邊推推,拍拍韓道滿的肩頭,又拍拍韓道滿的胸脯子,伸出手指頭比劃。他的意思是說;韓道滿現在可進步了,也變成了好樣兒的,你也表揚表揚他吧;他人好,心好,能入團了。

蕭長春笑著點點頭,又對韓道滿說:「看看,你入團的事兒,團支部還沒決定,群眾先通過了;看起來,我們這個時代,最受人尊敬的人是愛集體、愛農業社、愛社會主義的人,這是好人的標準,連啞叭都喜歡這種人呀!」

支書說這番話的意思,不僅僅是一種興奮心情的流露,也想藉機會教育韓家父子,特別是韓百安老頭子。一個支部書記,一個身挑重擔的人,他隨時隨地都在工作,都在啟發人、幫助人,而這一切又是那麼自然而然,因為他心裡邊只有工作。

這工夫,啞叭又轉過身去拍打起韓百安的肩頭了。韓百安正聽支書講話,被拍的不明不白,「幹什麼呀?」啞叭又拍了拍韓百安的胸口。

韓百安更奇怪了:「怎麼啦?」

啞叭又裝出一種愁苦的樣子,聾拉著腦袋,倒背著雙手,皺皺眉,咧咧嘴,搖搖頭,嘆口氣,又拍了拍衣裳兜兒……

韓百安給鬧糊塗了:「這是哪碼對哪碼呀!」

韓道滿在一旁說:「這還不明白呀!啞叭批評您哪!」

「什麼,批評我?」

「就是嘛!說您入了社以後,總是聾拉著腦袋發愁,幹活沒勁兒,總給自己打小算盤,……」

韓百安驚呆了。大概是,一個上年紀的人都應當有的尊嚴受了損害,再不,就是自己的短處和心病,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人家給刺了一下子,他又酸又疼,又羞又愧又惱怒,可是又不能發作——本來,韓百安再膽小,也犯不上怕一個啞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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