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一夜沒睡覺的蕭長春,兩隻眼睛都熬紅了。

天一亮,他蹲在小河邊撩著水洗了一把臉,就往鄉裡跑。他要把連夜趕寫出來的報告材料,通過內部交通,立刻轉到縣委去;就地再給王國忠掛個電話,把支部的考慮、安排作個詳細匯報,聽聽領導上的具體指示;如果他們的打算被批准了,那麼,趁著假日,先黨內、後黨外,對馬之悅作一個初步處理;然後,再一邊搞麥收,一邊發動群眾,對他作徹底的揭發和鬥爭。他一邊小跑著,一邊想。不論怎麼掂份量,也得這麼辦了,要來一個堅決的、徹底的揭發,來個面對面的鬥爭;先把蓋子打開,把馬之悅的髒東西先初步地晾出來,讓大夥兒看看,就會鼓舞積極分子,堅定中間分子,瓦解那些跟在馬之悅後邊的人,打擊那些安壞心做壞事的傢伙們!這場鬥爭,一定能夠推動麥收的順利進行,對麥收後的社會主義大辯論,也一定會發生重要影響。對啦,這一次當機立斷地下了決策,是非常及時又非常正確的,年輕的支部書記信心非常足!

二里路,他一袋煙的工夫就跑到了。平時他打電話來,總不大好意思驚動晚睡的電話員,可是今天這件事兒,不能不驚動他了。他敲著電話室的門板:「小張同志,小張同志,又來麻煩你了!」

叫了好幾聲,熟睡的小張才被驚醒:「誰呀?」

「我,蕭長春。」

「噢,蕭支書呀!等我給你開門。」

「我這兒有封信,頂重要頂重要的。今天縣裡交通來嗎?你千萬讓他給帶走,交給王書記,再轉給縣委。」

小張打開了房門,接過信,說:「屋坐吧。」

蕭長春還在叮嚀:「千萬別寄,要交給內部交通,讓他交給王書記。對啦,我再給王書記掛個電話。」

小張放下信,要搖電話。

蕭長春笑著說:「我再到黨委會打去,你給我掛上,還接著睡吧。」他說著,就匆匆忙忙地奔後院了。

蕭長春把神經衰弱的李世丹驚動了。他住這間房子跟電話室是一排,只隔一間小會議室,那邊兩個人說的話兒,他全聽到了。開始他倒沒有怎麼往心裡去,聽到蕭長春一再叮嚀,又要去打電話,這才犯了疑。

夜裡馬之悅到鄉裡來,他聽到許多過去沒有聽到的情況,覺得下邊的幹部和群眾的情形很亂,心裡鬱鬱悶悶,好久睡不著,吃了兩片安眠藥也沒有頂用。他想馬上給縣委打個報告,呼籲一下,又想王國忠這會兒正在縣裡參加整風,這報告一定很快就會讓王國忠見到。王國忠是個「紅人」,縣委對王國忠有言必信,有計必從,而蕭長春又是王國忠的「紅人」,怎麼看著怎麼好,沒有丁點毛病。這樣,報告寫去了,不光不會解決問題,說不定還要惹下一些麻煩。況且,現在農村裡既沒有整風,也還沒有鳴放,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弄個水落石出的。如果縣委接到報告,讓自己去處理,那可怎麼辦呢?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萬一偏了,跟上邊的政策弄擰了,趕在浪頭上,不是又要犯錯誤嗎?得接受過去的教訓了。……他想來想去,還是暫時壓下、「掛」起來,對自己對運動都有利。

他聽到蕭長春又寫了材料,又要打電話,心想;要是讓他跑在前邊,對自己是極為不利的,不能不過問。想到這兒,他又覺著這個蕭長春真可惡;自己的作風不正派,把東山塢搞成一團糟,一點自覺沒有,還要找靠山,給別人走黑信;而且,剛剛當半年支部書記,眼睛就長到腦門子上去了,出來進去地找王國忠,自己這個鄉長,他都沒有用眼夾一夾,難怪馬之悅說他驕傲自滿,目空一切,真是不假!

他想到這兒,翻身下床,衣服都沒穿,拖著鞋,打開門,走進電話室。

小張剛睡著又被驚醒了,睜眼一看,是李世丹,一邊往起爬,一邊問:「李鄉長,這麼早就起來啦?」

李世丹轉著身子在桌子上、信袋子裡搜查著問:「蕭長春給你那信呢?」

小張說:「他說頂重要的,我鎖在抽屜裡了。」

李世丹說:「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小張打開抽屜,拿出信來,遞給李世丹。

李世丹扯開牛皮紙信封,抽出來,裡邊還有一層報紙信封,又扯開了,裡邊還有一封牛皮紙包著。他展開厚厚的一疊子材料,只見標題寫的是「關於馬之悅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活動情況報告」,嚇了一跳。瞧瞧,這位同志夠多麼厲害,給一個老幹部扣這麼大一個帽子,這未免太不像話了。幸虧讓自己發覺了,不然,到了縣裡,立刻批下來讓自己去處理,這可怎麼掌握分寸?這不明明擺著又要把我李世丹做到裡邊嗎?他想到這裡,又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把信封、材料往手裡一卷,笑了笑,對小張說:「啥大事兒,就是麥收準備情況,也值得這麼鄭重其事的。我正要瞭解瞭解東山塢的情況呢,先放下我看看再給他轉。你不用對他說,小夥子急性子,又該逼我快看了,我可不會一目十行。嘻嘻!」

小張也沒有把這事兒往心裡去,就又要上床。

李世丹又說:「你這孩子,怎麼什麼事兒也不懂呀?縣裡整風是多緊張,讓他用這種小事情打攪王書記幹什麼呀?快,快給他把電話掐斷!」

小張說:「剛打通,還沒人接哪!」

李世丹說:「你就給他掐了吧。叫他到我屋去,有什麼事兒,找我說說不行呀?我辦不了,再找王書記也不晚哪。」說罷,雙手抱著被晨風吹涼了的肩膀子,回自己的屋子裡去了。

這會兒,蕭長春正緊張地抓著電話喊:「喂,喂,我找大灣鄉的黨委書記王國忠同志!」

那邊回話說:「開會去了!」

「什麼,這麼早就走了?」

「昨晚上就走了,到北京……」

「多會回來?喂,縣委有人嗎?」

「嘎登」一聲,電話斷了。

蕭長春使勁兒地搖了搖,又喊了幾聲,一點兒響聲也沒有,急的他滿臉通紅,把電話筒一放,就要往電話室跑。小張迎住他了:「蕭支書,李鄉長讓你到他那兒去。」蕭長春一樂:「噢,李鄉長在家呀?他不是休養去了嗎?」

小張一邊往回走一邊說:「昨晚上回來的。」

蕭長春高興極啦!這會兒,正是自己需要領導點撥,需要上級支持的緊張時刻,自己的領導就在跟前,馬上就可以談談心思,擺擺情況,一塊兒拿拿主意,想想辦法,這是多可心的事情啊!他三步兩步地邁到前院,連招呼都忘了打,一撩門簾子進了屋,興沖沖地說:「哎呀,李鄉長,我當您不在家哪!」

李世丹在那繡花的方枕頭上動了動腦袋,帶著笑容說:「呵,你好早哇?今天怎麼想起往鄉裡走走啦?」這話裡多少帶一點刺兒。

蕭長春並沒在意地說:「要不是有要緊的事兒,還沒空來哪。李鄉長,有一件重要的事兒,跟您匯報匯報,快幫我們拿拿主意。」

李世丹拉著長聲說:「什麼事等王書記回來再說吧!」

蕭長春著急地說:「王書記不在家,巧巧碰見您,正好。咱們一邊等王書記的意見,一邊先商量著吧。」

李世丹慢悠悠地爬起來穿衣服,細聲細語地說:「東山塢是王書記的重點,什麼事情他摸頭;他也願意親手處理,就等等吧。這一程子,我是抱著病在這兒撐著,忙的簡直不可開交,有些小事情,能拖拖,就拖拖。」

蕭長春說:「這個事非常緊急。」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往李世丹的床跟前一放,往上一蹲,就準備長篇大論地匯報了,「我從頭給您說說。從打去年秋後……」

李世丹笑著打斷蕭長春的話:「那會兒的事兒,我雖沒插手,情況倒還知道一點兒,別扯那麼遠了,扯遠了扯不清;許多事情,用今天的眼光看看,用今天的政策量量,都有重新研究的必要,還是掛著它吧。」

蕭長春說:「我從麥子黃梢以後說……」

李世丹又打斷蕭長春的話:「這件事,王書記不是在你們那兒幫助處理了嗎?詳細情況我不摸底兒,可是他回來匯報說,處理得很好,問題全解決了……」

蕭長春說:「哪解決了?王書記臨走還再三囑咐我們,說問題一件也沒有根本解決,得留心觀察,多摸情況;還說要從鄉裡派人幫助我們,他不會匯報說解決了吧?」

李世丹又笑笑:「我好像聽他這麼說了。不要緊,這不是原則問題。生活裡總是有矛盾的,問題總是要反覆的,特別是沒有從根子上挖,處理的不當,更要反覆……」

蕭長春說:「對啦,我們支委會研究,這一回得下這個決心,一定要從根子上挖挖了;不然,工作就不能順順當當地開展,還會出大岔子……」

李世丹故意一楞:「噢,你也知道會要出大岔子?有什麼根據呢?」

蕭長春說:「兩條道路的鬥爭,在我們村可厲害啦!事情複雜的很……」

李世丹注意地聽著,說:「具體點兒。」

蕭長春就把東山塢鬧土地分紅、鬧糧之後,馬之悅如何拉攏中農搞投機倒把,如何串通地富散佈變天謠言,如何陰謀打擊幹部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講出來;除了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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