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大灣鄉政府的大門從來是通宵不關的,對著門口那間屋裡的燈火也要過了後半夜才熄滅,有事沒事,電話員小張都要守在那兒。這會兒,燈光很亮,光影從門簾子縫兒射出來,一直灑到大門口外邊的街道上。鄉裡的幹部沒有太多的時間坐辦公室,到外邊開會的開會,下村的下村,休養的休養,只有一兩個人看著院子,顯得很不紅火。

做飯的老頭姓孔,是木村的人;做飯來,刷完傢伙走。這會兒,他把自己份內的事情料理完畢,想到小學校聽聽收音機的廣播評書去,跟電話員小張說了一聲,撩著他那一天到晚不解下來的白布圍裙擦著手,剛穿過院心,就見一道子賊亮賊亮的燈光從大門外邊晃晃蕩蕩地射了進來,接著又是一串非常響的車鈴聲。他一邊擠著眼看,一邊朝後邊躲閃。

那個人騎自行車的水平是相當高的,他一隻手提著一個瓶子一隻手扶著車把,從街上拐進院子裡,還有個小上坡,根本沒費事,上來了;又一轉彎,就已經騎到北邊這排房子的窗跟前了;接著又一拐,車子正好順過來,稍微一斜,一隻腳蹬在台階上,停住了。

孔老頭根本沒看清騎車子進來的這個人的臉,卻從車燈、車鈴和那熟練的車技、瀟灑的動作認出是誰來了,忙迎過來打招呼:「唉,李鄉長嗎?還趕黑路了?」

鄉長李世丹從車子上邁下另一隻大腿,說:「半路上碰個熟人,一聊就黑了。」他的聲音完全是北京腔調,雖然他的老家離北京一百多里,別人根本聽不出一點鄉音土語。他說著,順勢一鬆車子把兒。

孔老頭一伸手接過車子,要往辦公室裡搬。

李世丹跟著走進來說:「該下點雨了,路上塵土真大呀!」孔老頭會意,就停下說:「先支在外邊吧,一會兒我給您把車子上的土擦一擦。」

李世丹一邊用手絹輕輕地撣著褲腳上的土,一邊說:「先幫我把行李卸下來。小心點兒,車把上那個兜裡有個藥鍋子,可別給我打碎了。」

孔老頭摸進屋裡,點上了燈,又把空著的鋪板收拾一下,這才出來,小心地把車子上的東西一趟一趟地搬進屋子裡,隨後又找來一塊舊布要擦車子。

李世丹說:「老孔,還有剩飯沒有哇?」

「您還沒有吃飯哪?有剩飯,菜也現成。」

「唉,本來這病就沒有徹底養好,這幾天工作一忙,胃口又不大開,剛那會兒還不想吃。」

「好,好,我給您做點順口的吧。吃什麼呀?」

「隨便吃點剩的就行了。你這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可千萬別再費事呀!」

「不費事,不費事。」

「做什麼,你就瞧著辦吧,可要搞的軟一點兒。」

「好。」

孔老頭把破布搭在車後架上,急忙回到伙房給李鄉長做飯去了。

李世丹走進他那離別好多日子的屋裡,把燈亮捻大一點兒,到處看看。燈光中可以看清,他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壯年漢子,清瘦的臉,頭髮很綿軟地朝後梳養,一副度數不深的半黃色架子的眼鏡,花格子府綢的舊汗衫,灰斜紋布褲子也舊了,白襪子,青布薄底鞋。整個看去,顯得文雅而又樸素,很像一個知識分子出身又經過長期實際鍛煉的老同志。平時他不大講究穿戴,只是願意騎好車子、使好筆,這是為了工作方便;另外,也喜歡吃一點可口的,這又為的身休健康——他的身體不算不健康,卻又不斷地鬧點病,藥瓶子、藥包兒常年不離身,一年得有半年在家裡休養。

他在這個冷清的屋子裡兜了個圈子,就衝著窗戶喊了一聲:「小張!」

看電話的小張,一個十八、九歲的高小畢業的學生,應聲跑了過來,一撩門簾子,就滿臉喜氣地說:「唉,您回來啦?不是說等過了麥收才能工作嗎?治好了?」

李世丹說:「機關沒有人,又是緊張的時刻,治好沒治好的,在家裡我哪能待得住呀!唉,其實我早在家裡住煩了,那個鄉的工作搞的真是糟糕透頂,從打開苗,沒有放過一天正式的假,家裡連個做飯的老娘們都不留,全趕著下地,意見一大堆;讓我把村幹部訓了一頓,他們還有點不高興。其實我是愛管閒事,照他們這麼搞下去,哼,早晚得把社員逼死。生產、工作得有緊有慢、有鬆有弛,老是繃得緊緊的,誰受的了。這一程子鄉裡沒什麼大事吧?」

小張說:「事情還少的了?您先歇歇吧,等吃過飯,我再跟您說。」

李世丹抹了抹頭髮,說:「惦著工作,一路猛騎,鬧的我滿臉都是汗。」

小張馬上就明白了:「我給您打盆水洗洗。」

李世丹說:「沒熱水,你就不用費事再燒,舀盆涼的,擦一把算了。」

一會兒,小張端來一盆不涼不熱的水。

李世丹很細緻地洗了臉,又擦著前胸後背,問小張:「我打電話讓你到金馬莊去一趟,你去了沒有哇?」

小張說:「我去了,把您的意思跟王來泉他們說了,著樣子,他們不願意翻老賬。」

李世丹說:「整風就是總結缺點、教訓,不翻老賬,不甄別是非,怎麼整風呢!催他快點搞!」

小張說:「王來泉還說,讓您親自搞去!」

李世丹氣的皺眉頭,說:「這是將我的軍哪!這事情跟我有點關聯,我怎麼能夠主持搞呢!真是豈有此理。」緩了緩口氣,又問:「咱們鄉裡座談了沒有哇?」

小張膽怯地說:「還沒有顧上……」

李世丹說:「得積極點呀!這回是幫助黨整風,人人都得打消顧慮、解放思想,不論什麼意見,不論是對的還是錯誤的,不論是大事小事,大到國家政策,小到生活細節,都可以提,提出來才能改,不提怎麼改?眼下是先給縣裡提,過不久,咱們鄉裡也要整風鳴放了,那時候,你們更得主動、積極地提,特別是對我和王書記這幾個領導。多給我提,只要你們提出來,不管正確不正確,我全部都接受,決不會打擊報復;眼下跟過去不同,要放手發動群眾鳴放,徹底民主,誰也不敢報復。」

小張說:「提意見倒好辦,反正有什麼講什麼。就是咱們這兒事情太多,人總下村,不好集齊。」

李世丹梳洗完畢,一邊穿著背心一邊說:「怎麼不好集齊?等正式整風鳴放了,一切工作全停止,都回來,日夜開會;眼下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是整風。還是早一點兒醞釀醞釀吧,別等到了那時候,再臨時準備。你這青年團員,更得解放思想,大膽向領導開火,立個大功,好創造入黨條件嘛!」

小張咧嘴笑笑,端著泥湯似的一盆子水潑出去了。孔老頭又端進一碗熱騰騰的面片湯,漂著一層油珠,窩著兩個雞子。

李世丹細嚼慢咽地吃著,問孔老頭:「你那工分補助的事兒,社裡解決沒有?」

孔老頭說:「我又找社主任一回,他說我在鄉裡領了工資,家裡就不能再要補助了。」

李世丹說:「你是低薪嘛,工資夠你一個人用,家裡的人呢?用繩兒把脖子勒起來呀?」

孔老頭說:「他說上邊有規定,又請示王書記了。」李世丹「啪」地把筷子一摔:「呵,我說話就狗屁不如啦!規定?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所有的規定全正確,還用的著整風嗎?一個炊事員跟一個鄉長、黨委書記的勞動量比,是大是小?我看只能大,不會小,可是工資差一大截兒。應當多為下邊人想想嘛!回頭我要往上反映。」

孔老頭說:「李鄉長,快別為這點小事興師動眾啦。我在家也是個半勞力,掙不了多少工分,這就滿不錯。家裡呢,兩個人在社裡幹活兒,也少分不了,夠吃夠用就行嘛!」

李世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這不是小事兒,這關係著黨群關係、上下關係正常不正常的原則問題。唉,眼下溝太多了,不下決心是填不平啦!」

孔老頭沒有想過「正常不正常」,也不懂什麼是「溝」,就敷衍了幾句閒話兒,回去封火了。

小張對李鄉長這一套話更是沒有多大的興趣,也回去看電話了。李世丹打著飽嗝,坐在辦公桌旁,翻開了新來的郵包和信件。這些東西有縣委來的,有縣人委來的,也有文教科、衛生局或者掃盲辦公室來的,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堆了半桌子。

他先揀縣委來的打開看,撕開信封,抽開一瞧,是「關於麥收保衛工作的幾點指示」,扔到一邊了。又打開一個,是「集中全力,迅速完成麥收任務的意見」。左一個麥收,右一個麥收,關於鄉以下的機關、學校、農村整風問題的指示文件,一點也沒有。於是,他把拆開的和沒拆開的歸集在一起,推到辦公桌一角,站起身,伸了伸腰,又從抽屜裡拿出個藥瓶,倒出兩片白藥片放在嘴裡,喝口白開水送下去,又一隻手彎到後邊,輕輕地捶著後背,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這一程子李世丹思想上的「病」,實在有點兒重於他那身體上的「病」。他是犯過嚴重錯誤的人,雖說過去幾年了,可是仍然像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他的身上,多會兒想起來都非常痛苦。如今,他正像每天吃藥打針驅趕身上的病魔一樣,也在求方設法地要甩掉思想上的病魔。

李世丹出身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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