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韓德大站在道溝裡,左等右等不見焦振叢回來,急得他火頂腦瓜門子,就先一步來到大廟裡;到這兒以後,沒說上幾句話,就跟大伯吵起來了。

他站在門裡,兩隻手叉著腰,憤憤地說:「您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反正我這回是要揭他狗日的底子了!還給他瞞著,您還想讓他給東山塢辦點好事兒呀?沒那日子啦!您看看人家焦克禮,人家韓小樂,人家一個個入了團,這會兒,一個當了隊長,一個又要當會計!他們比我多點什麼?人家克禮有個好爸爸,小樂有喜老頭,我呢?」小夥子說到這兒,看看他的大伯,又看看自己的腳尖兒,心裡邊不由得一熱,聲音也就低了,「沒有人指點我進步,還指點我當落後分子,我不是三歲小孩子了,我將來變成什麼人呀!」

小毛驢被捂著兩隻眼睛,甩著四隻蹄子,圍著石磨,一圈兒一圈兒地轉著,走著它那永遠也走不完的路。

韓百旺聽到侄子最後這句話,猛地一震,手發抖地端起瓢子,把豆瓣兒注到磨眼裡去。

那一條一股的乳白色的漿湯,便從磨扇的縫隙裡流下來,在磨盤上匯合在一起,從窟窿眼流到擺在下邊的那隻桶裡。他轉了半輩子磨,吃了半輩子豆渣,今天倒好像第一次見到這玩藝那麼新奇似的,兩隻眼睛盯著磨眼兒、磨盤子和漿湯,任憑侄子喊叫,他頭不抬,身不動,一聲兒都不吭。

可是,韓百旺心裡邊可難受極啦!那一天早上,為了換隊長和撤會計的事兒,蕭長春跟他談過心,午後又參加了貧下中農代表會。參加會的人,互相交換著心思,都看清了馬之悅,都把自己知道的事兒,一點都不留地跟大家提出來了;只有他,夾著一條尾巴,這是多麼苦的事兒呀!本來就難受,讓侄子這麼一鬧,就更難受了。「沒有人指點我進步,還指點我當落後分子,我不是三歲小孩子,我將來變成什麼人呀!」這些話,彷彿是一根針似地刺在他的心坎上。這是一個晚輩人對長輩人提出的抗議和呼籲,是兜著韓百旺的老底兒來的。在侄子面前,他覺著自己的舌頭短了。

韓百旺老哥仨,就是韓德大這麼一個男孩子,這是一根獨苗兒。韓德大的爸爸是老二,那一年三伏天到北山割荊條,起大早餓著肚子去的,爬到山崖上,眼花、腿軟,滾了坡,把脊梁骨摔斷了,韓百旺把他背到家裡,還剩下一口氣。他把女人叫到跟前,又把韓德大叫到跟前,拉住韓百旺的手說:「大哥,我把這娘倆託靠你了。我窮一輩子,苦一輩子,什麼也沒有得到,連自己的肚子都沒有飽過一回,就得到這麼一根苗兒,你千萬把他拉扯大,讓他成個人。我不怕死,活著可有什麼意思!就是不放心他呀!我怕他長不大,就……」兄弟死了,韓百旺把韓德大當自己的骨肉看待。可是,在舊社會,窮人連自己的命都顧不上,還怎麼顧別人呢?韓德大母子倆大年三十還到山裡要飯吃,回來趕上了大風雪,狂風把他們掀到雪蓋住的大溝裡,差一點兒全送了命。那一回韓百旺悔恨得哭了。恨自己沒本事,養不了這母子倆,對不起自己的親兄弟。從那一回起,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兒,他就悔恨,就慚愧,覺得對不起死去的,也對不起活著的,一直到農業合作化,全都過上了溫飽的日子,他這股子心情才漸漸地消退了。可是今天,侄子的幾句話,又勾起了他的心病,讓他想起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德大這會兒是社員了,吃的穿的是不用自己操心了,可是他還沒有長大,他還是一棵苗子,將來,是當個好人呢,還是當個壞人呢?是當個什麼樣的好人,是像馬老四、蕭長春這樣的?還是像自己,像馬連福,或者馬立本這樣的呢?韓百旺不敢想下去了,可是侄子已經把題目給他提出來了,他得馬上回答,不是用嘴,而是用行動……

韓德大不會理解他大伯這會兒的心情。他也不會理解他大伯這個貧農跟馬老四、喜老頭、五嬸這樣的貧農有什麼不一樣;也不會理解他大伯這個貧農跟馬連福、孫桂英這樣的貧農又有什麼不同,因為他過去沒有想過這一些,也沒有比較過。他還在訴著自己的委屈;埋怨著大伯:「咱們這個貧農太差勁兒了,得追上去啦!再給壞人當防空洞,還有點人心沒有?對得起農業社、對得起黨嗎?您不用在一邊觀察了,人家蕭支書才真是個好傢伙呀!您別在馬之悅身上做夢了,他是個腦瓜頂長瘡腳後跟流膿——壞到底兒的傢伙呀!」

韓百旺看了侄子一眼,又往磨眼裡注了一瓢子豆瓣兒;侄子的話又在他那痛苦的心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子,拿著瓢子的手不住地顫抖。看了半輩子磨的莊稼人,他的整個財產就是那一挑子,一挑子的東西賣不出去,或是賠了本,他就會歇了毛驢停了磨;他得想盡辦法,挖空心思保住這個挑子,所以他膽小,又巧於給自己盤算;而且一個「轉磨」的人,一天到晚要跟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看了多少白眼珠,受了多少窩囊氣,所以他懂得世故,也善於應付。但是,在他的身上並不是沒有窮人的氣質。他瞭解馬之悅,也敬著馬之悅,可是跟焦振叢這些人敬著不一樣;焦振叢多半出於感激和情面,一個上升的莊稼戶,都是要抱粗腿的。

韓百旺土改以後也沒上升過,他對馬之悅完全出於怕,他怕的不光是馬之悅的毒辣手腕兒,更怕馬之悅的「上邊人」,或者說是馬之悅的靠山。早先,區長李世丹一來就住在大廟的西耳房裡,韓百旺知道這兩個人的關係是怎樣的密切;去年撤馬之悅的時候,李世丹去休養,眼下呢,聽說已經好了。他要是一回來,能不給馬之悅撐腰嗎?因此,他怕。這一程子村裡的風雲變幻,震動了他,那麼多的人跟蕭長春結成一條陣線,團結的那麼緊,幹的又堅決,也沖激著他。現在,在一個義憤的年輕晚輩面前,他感到有點說不出來的慚愧……

韓德大被沉默激惱了,又大聲地喊起來,「您倒說話呀,該怎麼辦?」

韓百旺又端了半瓢子豆瓣兒,注到磨眼裡去,臉色仍是陰沉著,不肯開口。

「我馬上報告去。」

「德大,等等。」

「還等什麼呀?」

「等等。」

「您還怕他什麼呀?怕他咬你一口呀?」

「再想想……」

「你想吧,我可早就想好了。他幹的事兒,就是想搞散農業社。你知道不知道呀?」

「那倒是。」

「搞散了農業社,別人活的下去,我可活不下去。讓我給地主富農扛活去,我不幹,誰也不用想往那條路上打發我!你就不能替我想一想嗎?」

韓百旺痛苦地說:「德大,你放心,這一回,我一定要對得起你,我也不能再留一塊悔恨的病根兒了,也不應當留了……」

韓德大說:「那就乾脆點兒吧!」

韓百旺說:「全想好了,才能乾脆……」

韓德大跺著腳:「你等哪一天才能全想好呀?你說說,我也有個底兒!」

門口有人插一句:「唉,別這麼硬逼你大伯,過去誰不怕他馬之悅呢?」

爺倆扭頭一看,進來的是焦振叢。

韓德大說:「你們都怕吧,我什麼也不怕啦!我得走我自己應當走的道兒了!」

焦振叢說:「我過去是怕傷面子,覺著他對我有點好處。誰想的到呢,他給別人好處,全是有打算的。你由著他,他就給你點甜的,你不由著他,他就給你苦的,全是為了圈著你,攏住你,給他拉套。這種人多壞!剛才呢,我聽德大一說,還是有點怕,怕我們打不倒他,將來咱們要受他的制。這回不怕傷什麼面子了……」

韓德大說:「打不倒他?我要看看,誰還能受他的騙?過去李鄉長跟他好,是不知道他的底兒。只要咱們一揭,李鄉長馬上就要跟咱們一塊兒鬥爭他。你們放心,這回要打不倒他我就告到中央去。我看哪,咱們這邊的人也不軟,咱們農業社的人不是好欺負的,縣裡的、鄉裡的全支持蕭支書,王書記就跟蕭支書一個心眼,怕什麼!」

焦振叢看看韓百旺,小聲說:「百旺,我這會兒想,不能再怕了,什麼也不用怕了。剛才振茂一句話把我提醒了。他問我:你是怕農業社垮臺呢,還是怕一個人呢?哪個怕重要呢?哪一頭是根子呢?保住哪一頭,才能保住咱們的根子呢?你聽聽,這話說的多好!」

小毛驢還在那兒不停地轉動著;石磨「嗡嗡」地響;一隻小飛蛾投到燈裡,燈珠兒暗了一下……

韓百旺又往磨眼裡加了半瓢子豆瓣兒。

焦振叢繼續小聲地說:「百旺,咱們不能忘木哪,沒有共產黨能有咱們今天嗎?沒有社會主義,沒有農業社,能有往後的好日子嗎?咱們得把心跟農業社揉在一塊兒,得奔大目標。嘿,奔大目標活著才有意思呀!」

韓德大見大伯還是不哼不哈,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哎呀,你看看,都醒過夢來了,東山塢的人都覺悟了,就是你,光顧自己,連農業社都不顧,你算哪個階級的人呀!」

韓百旺說:「我壓根兒沒忘記我是窮人……」

韓德大說:「窮人?窮人就沒有一個見著真正的壞人不紅眼的!」

焦振叢覺著小夥子這句話也是說自己哪。他又耐心地說服他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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