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孫桂英送走了馬連福以後,出來進去的,總是有點兒不定神。往後,飯要自己做了,水要自己提了,為難著急的事兒要自己解了。結婚兩三年,好像頭一次自己頂門立戶,真有些四面不著地的感覺。

天一擦黑,她就把後門關上了,把雞窩堵上了;跟一個不懂事兒的孩子有什麼話說,早上炕早睡覺得啦!她正要關前院大門,從外邊閃進來一個人。

那是心懷鬼胎的馬鳳蘭。她一隻手插在褲帶上,一隻手托著一個小紙盒子,像一隻肥鴨子似的,扭到孫桂英跟前:「喲,這麼晚了,還要到哪兒串去呀?」

孫桂英說:「誰到哪兒串去?我要關門睡覺了!」

馬鳳蘭說:「這麼早就睡?自己孤伶伶地待著沒意思吧?」說著,扭到屋裡,把小紙盒子往炕上的小孩子手裡一塞,說:「拿著,這是藕粉,純的。」

孫桂英說:「瞧瞧,又要你的東西。」

馬鳳蘭說:「什麼你的,我的,別廢話,快給孩子沖點喝吧!」

孫桂英說:「剛吃飽飽的,明天一早再給他沖。」

馬鳳蘭說:「還等明早上幹什麼,看這孩子瘦的,奶不夠吃吧?又有啦?」

孫桂英推她一把:「去你的吧。」

馬鳳蘭說:「我給他沖。讓蕭支書給你捎來的糖呢?」

孫桂英說:「我還沒去拿。」

馬鳳蘭把兩隻小眼一瞇:「唉,他給你捎紅糖,用的著你拿,還不給你送來呀!」

孫桂英說:「還麻煩人家送來,人家支書多忙。」

馬鳳蘭說:「多忙,該照顧的地方也得照顧照顧嘛!找人捎個話兒,讓他送來!」又問:「就你們娘倆,也不找個作伴兒的?」

孫桂英說:「我不害怕。」

馬鳳蘭用挑逗的眼光瞥了孫桂英一眼:「不害怕,也不悶嗎?」

孫桂英說:「悶,你來吧?」

馬鳳蘭更加輕薄的露骨了:「我給你作伴兒,誰跟我們那口子作伴兒呀!我大伯病了,我要去伺候幾天,還沒等天黑,他就把被子給我搶回來了,我們可離不開!」

孫桂英羞著她:「真沒臉,真沒臉!」

馬鳳蘭假裝嘆氣:「唉,男人全是他媽的一個樣兒!你說,蕭支書打了三年光棍兒,那日子可怎麼熬過來的呀,我都替他發愁!笑什麼,真事兒嘛!」又怪聲怪氣地笑笑,「你表姨夫趕集去還沒有回來,我得回家等著他去了。」說罷,就甩著兩隻白薯腳走出了院子。

孫桂英把馬鳳蘭送出大門口,就關了排子門。回到屋裡。不知怎麼,馬風蘭這麼一來,話兒不多,勁兒可不小,使得孫桂英越發不能安靜。她在屋地下轉了個圈兒,也找不到什麼事情要做,不由自主地把那條綠地兒、印著兩枝梅花的手巾從櫃子裡掏出來,抖落開看看,又疊得平平整整壓在枕頭底下;又抽出來,團在兩個手心裡,胸口窩忍不住地跳動,左一聲「唉」,右一聲「唉」,像是遇見了發愁的事兒。

前些日子,陰險、狡猾的地主閨女馬鳳蘭,在孫桂英的心裡塞了一團「柴禾」,昨天在河邊上的一片話,又像往這「柴禾」上澆了一桶子棉籽油;回到家,這條沒有翅膀就飛到手裡的毛巾,給這把「柴禾」加了熱,烘乾了,剛才她一番露骨的精神挑逗和引誘,像一根火柴似地把「柴禾」「騰」下子點著了。燒的孫桂英神魂顛倒,血迷了心竅。說實在的,這幾年儘管孫桂英沒有從心裡邊改邪歸正,可是她一直沒有敢放任地點這把火。東山塢是個正派的村子,勞動群眾對男女之間的淫蕩事兒,一向是嫉惡如仇的,她懂得了一點「羞恥」;再說,馬連福對她體貼入微、百依百順,又有了自己的骨肉,她也就有意地慢慢地收斂著那股子野性兒。儘管馬之悅不斷地對她眉來眼去,她沒有理茬兒;儘管那個心愛的人花插著就能夠見著面,她沒有敢起過邪念。有時候,她甚至於有意無意地以「正派人」自居,對那些瞧不起她的人,抱著一點隱隱約約的仇視和委屈的心情。孫桂英哪裡知道,毒瘡長在身上,存在肚子裡,沒有下過決心把它挖掉,光是掩掩蓋蓋、裝模作樣是不行的。瞧瞧,馬鳳蘭那兩隻賊眼睛,就像大醫院裡的那個照透視的機器,瞅準了她心窩裡的秘密,又一伸手把它抓住了;牽著孫桂英順順溜溜地重新邁上那條骯髒的道兒上。她捧著那條花手巾,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個心愛人的身材體態,音容笑貌;他的眉毛一挑,嘴唇一動,以至於那個瀟灑自如的捲煙姿勢,都不住地在孫桂英的眼前跳動。馬鳳蘭的那些話,也跟著這個影子活動起來,字字句句都在她心坎上撞著……她想來想去,得出一條結論,蕭長春對自己是有情的;他有情,自己有意,從此兩個人花插著坐在一塊兒,說說笑笑,那日子過得可就有意思了……

天色完全黑了。她把孩子哄睡了,把那件穿髒的小褂子脫下來,換了一件乾淨的,繫著鈕扣,抻抻衣裳襟兒,又一次走出屋,到大門口張望。她想,蕭長春心裡邊是擱事的人,人家託他捎的東西,不會忘了買,也不會忘了送,大概是忙的沒顧上;這會兒吃完晚飯了,他會想起來,會給她送到家裡。街上行人很少,更不見來送紅糖的蕭長春。找去吧,把個睡著了的孩子丟在家裡不放心,又怕在蕭家碰見蕭老大,又怕在辦公室碰見馬立本,讓他們起疑心;等著吧,怕的是錯過今晚上這大好的機會;不跟那個人見見面,說幾句話兒,實在悶得慌。正在她著急的時候,忽聽東隔壁有人說話兒,不由一喜,計上心頭。

東鄰的小夥子韓德大,丟下飯碗就往外走。年老的媽媽追出屋。

在這三間破舊的土房裡,只有母子兩個人過日子。寡婦的兒子,再窮再苦,也是嬌哥哥,韓德大幾乎是從打一會說話,就成了「一家之主」了,說什麼是什麼,媽媽全都依著他;可是,穿的,用的,又都得讓媽媽替他操持,什麼都不大管,十八、九歲了,還像個小孩子,任性、粗野,心裡邊不擱事兒。

媽媽站在門口問:「德大,吃了飯,也不喘喘氣,又幹麼去呀?」

韓德大停在院子裡說:「看麥子去。」

「怎麼昨天是你的班,今天又是你的班呀?」

「今天不該我的班。」

「克禮派你去了?」

「自覺自願,還等著人家派呀!」

「你倒積極!」

「媽,往後我真要積極了。您看,人家焦克禮又是團支委,又當了隊長。多棒呀!」

「你呀,我看你連個稜角都比不上人家!」

「怎麼,我比他缺鼻子還是少眼睛哪?您瞧著吧!」

韓德大出了門,剛要下坎子,聽孫桂英叫,就轉回來,擠了擠眼,聳了聳鼻子說:「喲,好香啊!嫂子,串親戚去剛回來呀?」

孫桂英往門框上一靠,抱著肩頭說:「我到哪國串親戚去!」

韓德大轉圈兒端詳她:「打扮得這麼漂亮啊,連福大哥不是走了嗎?」

「他死了!」

「那你不成了小寡婦呀?」

「別鬧了,我求你個事兒。」

「哎呀,我可不敢當。」

「跟你說正經的,你總是扯淡!你知道蕭支書這會兒在哪兒嗎?」

「大概在辦公室裡。」

「你把他叫來。」

「叫他幹什麼呀?」

「他給我從集上捎東西來了,叫他送給我。」

「他給你捎的什麼東西呀?」

「哎呀,真貧嘴!糖,糖,聽見了嗎!」

韓德大擠著眼說:「好好,這個信兒,馬上給你送到。」說著,一轉身就走。

孫桂英又在後邊喊他:「回來,回來。」

韓德大又停住:「還說啥?」

孫桂英小聲說:「你別紙糊的驢大嗓門兒亂喊亂叫,到那兒,把他叫到門外邊再說。」

韓德大吐舌頭做鬼臉兒:「還秘密呀?行行!」說罷又走。

孫桂英又喊住他:「回來,回來。」

「真囉嗦!」

「你就說我病了,不能拿去,麻煩他送來。」

「得令!」

牛倌韓德大,一邊朝辦公室這邊走,心裡可就嘀咕開了。孫桂英剛開始求他找蕭長春,他回答的那些話全出於玩笑,等到孫桂英兩次喊他回去,又加了那麼幾句,他可就起了疑心。暗想,蕭支書平時老老實實、正正經經,原來背著人幹這種事呀!這個支書倒是當的,看見大姑娘好,就談戀愛;看上人家的老婆,就把人家男的支配走,睡個安穩的。好哇,別「紙糊的驢大嗓門兒」,到辦公室我就給你嚷嚷去。讓他媽的全村人都知道知道!我打幾下牛,你就當天大的事批評我,一點面子都不留,你自己幹這種事兒。又該怎麼辦呢?

他走下坡坎,心裡邊又轉了個彎兒:蕭支書不會是這種人,大概是自己多心了。雖說他的媳婦死了好幾年,在東山塢可是走得正,行得端,沒聽到過什麼閒言碎語,也沒見他跟婦女有過出圈離格的地方,更沒見他往孫桂英家鑽過。大概是孫桂英這個浪蕩女人故意要跟他靠近,其實就是捎點糖,根本沒有旁的事兒。他又想:這種事兒也難說,要是沒有旁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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