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這一天下午,東山塢農業社在同一時間裡發生了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隊長馬連福要上工地;第二件事情,會計馬立本要下台!冷眼一看,這兩件事情好像是一樣的,其實這裡邊差別不小。現在得一件一件地來說。

真的,馬連福真要走了,真要上工地。他把工作手續全部都交給了焦克禮;行李也打上了,乾糧也包上了,連出門穿的衣服也換上了;這會兒,他到飼養場,跟他爸爸馬老四告別來了。這一陣子的馬連福,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又比任何時候都不平靜,他是故作平靜,追求平靜,可又平靜不下來。幾天裡,他吃飽了睡,睡醒了忙,忙著交代手續,忙著安排老婆、孩子,忙著準備動身,除此之外的事情,他全都不聞不問,全都不去想它。他一心惦著走,惦著快快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工地上老老實實地幹一陣子,等到村裡的麥收時節過了,風也平了,浪也靜了,他再回來,鬧一個重打鑼鼓另開張——那時候,馬連福處處都要來個「新的開始」。想到這些,他的心裡是平靜的。可是,馬連福在這個隊長的崗位上站了好幾年,不論怎麼著,對自己的工作還是付過一點辛苦的,也還是有一點感情的;幹了好幾年,工沒少搭,累沒少挨,苦沒少吃,到頭來,隊裡的工作沒搞好,自己的日子沒過好,沒有功勞,沒有成績,連一個正經的人都沒有當上,裡裡外外全都不是人——真有點「夾著尾巴逃跑了」的樣子。唉,這幾年白活了,自幹了,白他媽的……說什麼呀!

馬連福站在溝北坎子上左右看看,只能用一句話來安慰自己:「回來見,不幹出一點名堂來,我就不站著見人了!」他這會兒本來是不想多見人的,臨要動身,卻想起他的老父親。於是,他到這裡來告別。

在飼養場門口的空場子上,這父子倆見了面。

「爸爸,我要上工地去啦!」

正在給牲口撓毛的馬老四,聽了這句話,看了兒子一眼,那隻枯瘦的大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在這個時候,一個慈父的心情也是複雜的。他是一個有骨氣的老人,卻有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兒子。這兩年他常常想:有這麼一個兒子,只當是絕戶了,反正有農業社,有社會主義,也用不著靠著哪一個人養老送終,就跟兒子分了家,他想,各人做著各人吃,各走各的路,好呢,自己身上帶著,不好呢,也是自己身上帶著,誰也礙不著誰。這一程子的鬥爭,老飼養員漸漸地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事實告訴他,光想沒有這個兒子是不行的,兒子活著,不管好歹,還是自己的兒子,好,能沾著自己,不好,更能沾著自己。衝著農業社,衝著社會主義,他不能不承認馬連福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能不承認馬連福是窮人裡邊的一個;就像每一個社員都要全心全意地給社裡掏勁兒勞動一樣,他也得盡力來幫助教育自己的兒子。為這件事兒,蕭長春幾次要求老飼養員。幫助馬連福,老飼養員也生著法兒開導自己的兒子;可是在每一次見面之前,他有滿肚子話要說,可一見了兒子的面,他就氣惱得把要說的話給衝散了。現在要分別,他得利用這個機會開導兒子幾句。他把要說的話在心裡掂了掂,低聲問:「你上工地的事兒,跟小子他媽商量好了?」

馬連福說:「商量好了,她願意讓我去。」

「她願意總比不願意強。」

「您還有什麼事兒嗎?」

馬老四又看了兒子一眼。兒子的臉上今天有一種少見的喜氣,又說:「長春前兩天跟我商量,我覺著,你到工地上去,鑽進好人堆裡多待一程子,也有益處。」

馬連福點著頭:「那是。」

「人去了,心也要跟著去。社會主義是咱們窮人的靠山,沒有它,沒有咱們的好,也沒有後輩兒孫們的好;咱們得出力氣把它建設得好好的、牢牢靠靠的,挖河工程正是給兒孫造福的大事情。有了水,每年的收成就打了保票。有了收成,咱們的社會主義才能建設呀!」

「那是。」

「到那兒要多聽馬同峰和韓春他們的話,他們是黨員,一行一動都是照著黨的指示辦事兒,人家都是心裡心外一個樣的乾淨,說的跟做的全是一個樣的正當。你照他們的話辦事兒,就沒錯兒。」

「那是。」

「也別惦著家裡。比起大日子來,一個家又算得什麼呀!沒有富足的大日子,也不會有美滿的小日子;像人家長春那樣,心裡邊時時刻刻都裝著大日子的人,才是最好的人哪!他們娘倆在家裡也為難不著,有什麼事兒,長春他們比你想的還要周到。」

「那是。您也多留神點身子。」

「我不要緊。只要你能夠回心轉意,改邪歸正,跟長春他們步步往高走,我就是再累著點兒,心裡邊也是痛快的,一痛快,也就結實了。」

「您放心,從今以後,我連福一定改邪歸正,再不沾那些破壞黨的邊兒了。」

馬老四覺出兒子今天變了樣兒,不僅特別順溜,還說了這麼多有勁兒的話,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模樣,又說:「會說的,不如會做的,做的跟說的要是兩岔著的事兒,那話能值幾個錢呢?好,還是壞,用不著掛在嘴上,走路怎麼邁步子,就是自己看不見,旁人也瞅的清楚。我得衝著你的腳印兒點頭。」

馬連福說:「那當然啦。不信您就往後瞧。我要是再跟老蕭鬧矛盾,再跟農業社當對頭,再給別人當槍使,不用說您,連祖宗我都對不住了。還是那句話,從今以後,我要重打鑼鼓另開張。」

父子倆一對一句地談著,越談越親攀。幾年來,他們還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談過一次話;過去,他們的心,被一層又一層的羅網隔著,看不清這邊,也瞧不準那邊,兩邊總也挨不上,這一場如火如荼的階級鬥爭,起碼有不少層羅網斷了線兒,或許已經被揭走了吧?

談著談著,馬老四忽然想起什麼,說:「你替我撓一會兒,我辦一點事情去。」說著,把手裡的撓子交給了兒子,就搓著兩隻大手,走到院子裡去了。

馬連福不知道爸爸要辦什麼事兒,一邊撓著牲口毛,一邊朝院子裡看著;他看到他的爸爸又裡裡外外地忙著,一會兒抱柴禾,一會兒又舀水,接著,又見小屋子的門口飄出了白色的煙霧;他爸爸剛才跟他說的那些話,還有這幾天說過的幾次話,不知怎麼,聽時不怎麼動心,這會兒倒像很動心地在腦袋裡翻騰起來了。他覺著,爸爸終歸是爸爸,還是疼兒子的……

這會兒,蕭長春正到處找馬連福。他本想到家裡找他,路過隊部一打聽,正在跟保管收拾工具的焦克禮說:馬連福要搭焦振叢的大車走一節兒,就又到焦振叢家裡來了。

焦振叢正在吃飯。他剛出車回來,馬上還要走。他是個忙人,也是一個樂意忙的人。

焦家兩口子,還有幾個孩子,硬拉蕭長春在這兒吃一點,非常誠懇。

蕭長春有急事在身,再說,在那些不是有深交的社員家裡,他從不習慣亂吃人家的飯或亂用人家的東西;他覺得,這是每一個村幹部起碼的生活紀律,這一條,也許是從軍隊帶來的好作風。他說了好多話,才算把這場「拉扯」平息了。

焦振叢的女人說:「支書是不大到我們這兒串門來的。」

焦振叢說:「支書忙啊!」

蕭長春笑了:「這是批評我哪,您別替我找借口了。」

焦振叢說:「不是替你找借口,實情理嘛,你一天有多少工作,我還不摸底兒呀。我不是幹部,又不是積極分子,你哪得空跑這兒跟我聊家常來呀!」

蕭長春說:「您不是於部,要論積極分子嗎,說真的,我們是把您當成積極分子看的。」

焦振叢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積極什麼呀,比人家,可差天上地下了。」

蕭長春想起彎彎繞幾個人倒動糧食的事兒,覺著這正是一個好機會,要跟他談談心思,就說:「這要看怎麼比了。有一些人,解放前受苦,解放後還有一點苦,要是不走合作化的道路,那就永遠擺不開苦了,比這些人,您是差的。還有一種人,解放前不大受苦,解放後更不受苦了,要是不走合作化的道路,很可能變成富農,剝削人過日子,比這種人,您是積極分子……」

這個比法,焦振叢是不大愛聽的,好像比挨了罵還不好受,臉上沒有露出來,嘴上也沒讓它全露出來;帶著笑容,把正經話兒當成玩笑說:「哎呀,讓你這一比,我不就成了中間派啦!」

蕭長春也來了個順水推舟,用玩笑話兒帶出他的真正意思說:「大概有這麼一點味兒吧?哈哈,其實也不是這麼一回事兒。揭發彎彎繞他們倒動糧食的事兒,您的行為是窮人的樣子,這是證明,您身上窮人的東西還不少;可是您揭得晚了一點兒,要我看,要不是事兒逼到那兒,不揭不行了,您可能還得慎一慎哪!我估計錯了吧?」

焦振叢的臉紅了,像一鞭子抽到心口上。暗想:支書哇,你還不知道我還沒有敢全揭開哪,要是知道了,你,唉……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蕭長春笑了:「我把話說重了是不是呀?反正您不會怪我,說錯了,就算沒說。」

焦振從搖搖頭:「唉,不是說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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