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南風吹過來了,像一個調皮的娃娃,在麥子梢上打著滾兒。

土地蓋上了蓋兒。冷眼看去很單調,左一片黃,右一片金:可是這黃金的蓋子下邊又隱藏著多少種秘密呢?誰也數不清。有青青的小春苗,藍藍的小花朵,蹦跳的大蛤蟆,打盹兒的野兔子,還有「打獵」的小孩子和行人的腳步……

蕭長春從大車道上拐進了一條神秘的小路上,麥浪立刻就把他的身體給掩藏起來了。他走得很急,急著要把從王來泉那兒聽到的東西告訴給他的同志們;他把兩隻手合成一個圈兒,套在嘴上,大聲地喊:「嗨——嗨——淑紅啊!」

喊聲驚起一群小鳥兒,小鳥兒又像雨點兒似的,在遠處跌落下來,又不見了。

在如雲如波的麥地裡游動著的紅火球,也隨著聲音停住了。

這個莊稼地的姑娘,走親戚剛回來,去得快,回來得也急。她按照風俗,作了一番打扮:紅色的半袖小褂,白斜紋布的褲子,新做成的、帶襻兒的方口鞋;背上吊著一個塗著紅五角星的大草帽,胳膊上挎著一隻柳條編的小籃子,籃子上還搭著一條花毛巾,兩頭從籃子邊沿垂下來,一飄一動。好像故意掛上的穗兒。

她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蕭長春扁擔頭上吊著的小鳥籠子,眉毛一挑,笑了:「喲,給小石頭買來了?」

蕭長春已經來到跟前了,也笑著問:「不賴吧?」

焦淑紅說:「這還有一點當爸爸的味兒!」又問:「給他們爺倆扯的布呢?」

蕭長春拍拍插在衣兜裡的布卷兒:「你怎麼都知道啦?」

焦淑紅又抿嘴一笑:「我當然知道啦。早起我就找你,你幹嗎走那麼早哇?」

蕭長春說:「走的倒是不太早,起來到溝北邊轉了一圈兒才動身。」嘴上說著,兩隻眼睛卻盯著焦淑紅那隻小柳條籃子:「那裡邊有吃的東西沒有哇?」

焦淑紅把籃子從這只胳膊換到那隻胳膊上,說:「有也礙不著你呀!」

蕭長春拍拍肚子說:「可把我餓壞了,快修修好吧。」真的,他這會兒又覺著餓了,好像不馬上吃點東西,就不能走回村裡去。

焦淑紅一邊揭開籃子上的毛巾,一邊說:「街上有那麼多的飯館子,還讓它餓著呀!」

蕭長春邁過隔著他的一壟麥子,湊過來說:「飯館子對我有意見,貼著條兒;只賣給別人,不賣給我。」他看到籃子裡邊有兩個大烙合子,還有兩本子舊書。

焦淑紅看他伸手抓,就連忙說:「只能吃一個,那個得留給小石頭;本來都是他的,沒想到半路上遇上你這個打槓子的!」

蕭長春哪裡還顧得多說話兒,把烙合子一疊,第一口咬成個月牙兒,第二口就變成禿鐮刀了。

焦淑紅看著他吃得那麼香甜,心裡很滿意,隨口問:「餡有點鹹了吧?」

蕭長春故意打個楞:「啊,還有餡哪?」

焦淑紅笑的都直不起腰來了。

他們順著被麥穗兒遮掩著的小路往前走。

蕭長春這才顧上問:「你到哪兒去了,這麼早就回來啦?」

焦淑紅說:「姥姥家,借來兩本書。還是我表妹去年當會計那會兒,我哥哥從北京給她買來的,這會兒她用不著了。」

蕭長春一看,一本是「農業社會計基本知識講話」,一本是「珠算入門」,就說:「專門給小樂拿來的?又搞本位哪!」

焦淑紅說:「別犯官僚,事情是給本位辦的,辦事情的思想可帶著階級鬥爭觀點哪!」

「哈、哈,不簡單了!」

頂多不過五、六口,一張大烙合子就被蕭長春給「消滅」了。

焦淑紅想把另一張拿出來,掂了掂又放下了。她後悔沒有多帶幾張來。

蕭長春把肚子安慰住,精神勁兒又上來了,想說什麼還沒有說出來,眉眼就笑了。

焦淑紅立刻就覺察到了:「你好像挺高興?」

簫長春點著頭:「我在集上碰見王來泉了,跟他走一道……」

「碰見他也值得那麼高興?」

「嘿,他剛從北京回來,他親眼看見的,那邊的運動搞得可棒啦!」

「是嗎?他倒美,能親眼看看。到底怎麼樣呀?」

「正像王書記電話上說的,一片大好形勢!」

蕭長春把王來泉給他講的那些話,又源源本本地跟焦淑紅講了一遍:他講的,比王來泉講的更加深刻,更加生動。這是因為,王來泉給他傳達的情況,跟他特殊的心情碰在一塊兒了,跟王國忠在鄉黨委會給他看的文件和前幾天在電話裡的指示碰在一塊兒了,也跟一些心懷不善的人的反映成了對比,這就是說,他的傳達,加上了支部書記的理解、感受和他那鬥爭的願望、勝利的信心……能夠不更深刻、更生動嗎?

焦淑紅立刻受到了感染,兩隻手有節奏地劃拉著麥子,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要是換成馬翠清,準得跳起腳兒喊;要是換成焦克禮,準得高興地在地下翻個跟頭;可是團支部書記,特別是在一個黨支部書記、又是這樣一個人的面前,總得盡量保持一點兒安穩老練的樣子。

走了一節兒,她說:「那群壞傢伙還盼神仙似地盼著大鳴大放哪,盼了來,他們不就完蛋得更快了嗎?」

「誰說不是呢!這回我才明白了王書記兩次跟我講的話:大鳴大放就是要保衛真理,保衛社會主義!」

「他們說大鳴大放是替他們出冤氣的!」

「那是按他自己的夢想,從歪道兒上想的。一個人心偏了,看問題還正的了哇!」

「這回我可完全踏實了。」

「咱們早就該踏實。上次在鄉黨委會上,王書記就跟我傳達過上級的指示,唉,那會兒對沒經過的事兒領會得太淺了。」

「王來泉說了一句話非常對。他說:社會主義的根子,扎到全中國人民的心裡邊去了,誰要想拔它,那是妄想!」

焦淑紅點著頭:「真是這樣。不論到哪個村,人們全是一個心眼兒,全都恨破壞社會主義的壞人。」她說著,忽然想起一件事兒:「我姥家他們那個村,昨天晚上就捉住一個壞蛋!」

「什麼樣的壞蛋?」

「說是過去在炮樓上幹過壞事兒的漢奸……」

「真的?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叫什麼。我聽我姥姥說的。村幹部都趕集去了,也不好跟別人亂打聽。」

「會不會是范佔山呀?」

「我聽著倒挺像。」

「要是把他捉住了,我們很快就能聽到信兒。」

他們猜對了,被捉著的,正是范佔山這個大壞蛋。可是,他們沒有想到,當然也不會想到:這個捉住的壞蛋本想在昨天夜晚潛入東山塢,可是離村還有二里路,就被那村裡的燈火、歡笑聲和麥地裡游動的人嚇壞了,趕緊來了個向後轉。要不然,這個勝利就是東山塢社員的了。話說回來,勝利屬於哪個村的都是一樣,事情的發展反正是有一定之規的,正像剛才蕭長春跟王來泉說的那樣:全中國不論城市,鄉村,大地方、小地方,全都是保衛社會主義的戰場……范佔山這個壞傢伙,不正是在這個大戰場上掙扎著的可憐蟲嗎?——他在東山塢沒辦法鑽進來,在別的地方也沒辦法逃出去!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走到自己的地界裡了。

焦淑紅又說:「我姥姥那村有個富農家庭的青年,那才棒哪!」

「怎麼棒啦?」

「那個壞蛋,就是在他家裡捉住的。本來他們是親戚,那個壞蛋哄他、騙他,還給他錢;說,只要留他藏幾天,把風頭過過,要什麼給什麼。那個青年說:『我什麼都不要,就要社會主義!』你聽,不棒嗎!哪像咱們那位馬立本先生啊!他說:『我什麼都不要,就要資本主義!』一樣的出身,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多遠!」

「道兒走的不對嘛!馬立本要是走正道兒,不是很有前途嗎?偏偏死心往茅房坑子裡扎腦袋!」

提到了馬立本,焦淑紅立刻又想起一件急需跟蕭長春說的事兒;就是為這事兒,她早起找過支書,可是沒有找到。她沒說正事兒,先聲明:「我是給你匯報,我覺著這件事兒挺重要,可不是在眼下這樣的時候跟你糾纏這個,不許在心裡邊給我扣帽子!」

蕭長春冷不防倒給她說糊塗了:「你這是哪頭話呀!」

焦淑紅臉蛋紅了一陣兒,說:「馬之悅這個壞傢伙,不知道又起了什麼壞心,前追後拿地找我爸爸,要給我當媒人……」

「給馬立本提?」

「要是給他提,我還不至於起疑心哪!」

於是,焦淑紅把馬之悅要保媒的事兒,從頭到尾跟蕭長春說了一遍。

蕭長春很重視這件事,立刻想到好多問題,可是他沒有馬上全都說出來,又走了幾步,看了焦淑紅一眼,才說:「保媒說親,當個中保來人,為的是討點好,拉攏拉攏人,再抄邊吃點兒、喝點兒,全是馬之悅的老毛病,你說對不對呀?」

焦淑紅一翻白眼:「你不用故意考人,告訴你,今天的焦淑紅跟過去可不一樣了,你得放個大秤砣!」

「口氣不小!我說的不對,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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