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蕭長春也到柳鎮趕集來了。

每個趕集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標。蕭長春的目標主要是到柳鎮派出所打聽一下搜捕范佔山的消息,王國忠在電話裡說,這個壞傢伙正在這一帶活動,也有人給他「保駕」;蕭長春想把東山塢那些跟范佔山有聯繫的人告訴派出所的同志,或許對他們的工作有用處。另外還有些小事情:賣木柴、買布,再看看大牲口的行情,瞧瞧膠皮車的貨色;要是碰上工地的採購員,還可以打聽打聽那邊的情況。據說挖河的工程進展挺快,東山塢的民工單獨包下最艱難的一段,替出別的民工隊,很快就要往東南伸展;等到麥子一入倉,東西兩路大隊就要會師了,河道就合攏了,秋後再把渠道修起來,冬小麥就能夠自流灌溉。那時候,東山塢的生產,就得像六月裡經過雨的高粱,節節兒往上升。

他滿心高興地挑著木柴擔子,在平坦的大路上往前走,一步一顫。他的小褂子早就濕了,濃黑的眉毛上也掛起了汗珠兒,一步一滴。

又是個好晴天,沒有風,沒有灰土,太陽也不毒,明淨、清爽;那金色的田野裡,掩護著無數條小路,小路從不同的方向通往正南的柳鎮。路上走著各種各樣的行人。挑擔的,推車的,趕驢馱子和騎自行車的,還有步行的,男女老少全都有。人們一群一夥,互相打招呼,開玩笑,談論著各種各樣的有趣的新聞。這裡那裡,不斷地爆發著笑聲。

到了集市附近,人們聚攏到一起,就更加熱鬧喧嘩了。小販的叫賣聲,飯攤上的刀勺聲,牲口市上牛羊的叫聲,宣傳員們的廣播聲,嗡嗡地匯成一片。

小百貨攤五光十色的招牌啦,供銷社陳列貨品的櫥窗啦,擺在街頭的農具、水果、青菜啦;平穀過來的豬食槽子,薊縣過來的小巧鐵器,從潮白河上過來的歡蹦亂跳的大鯉魚,從古北口外邊過來的牛羊啦,這個那個,充塞了好幾條街道。把鄉村、城鎮所有土特產品的精華都聚集到這裡來了,像個博物競賽會。它既顯示著北方農村古老的傳統,優良的習慣,豐富的資源,又顯示著新農村生產的發達和朝氣蓬勃的景象。

蕭長春把木柴挑到集市口上,就沒有勇氣往裡擠了,把擔子一放,立刻就有人圍過來。

他既不貪圖大價錢,也不戀集,三言兩語,就賣出去了。他把人民幣塞進衣兜裡,把繩子纏繞在扁擔頭上,這才一身輕鬆地朝裡擠。他常常碰到熟人,除了本村和鄰村的,還有一些在一塊兒開過會的農業社幹部和縣裡各部門的工作人員。他簡單地跟他們打過招呼,謝絕喝酒吃飯的邀請,不停步地朝裡擠。有力氣的莊稼漢,擠熱鬧是最不在行的。這一段「艱難的行程」,在他的感覺裡,簡直比爬一趟瞪眼嶺還要費力氣。往少說也花了半個鐘點,他才帶著一頭熱汗,跨進柳鎮派出所的門口。

整個派出所只有一個同志,而且是一個不認識的同志。蕭長春來個自我介紹,又說明了來意。

那位同志很熱情,可是也很警惕,只聽不說,就是說,也不接觸重要的問題。

開頭,蕭長春很急切,恨不得一下子問出范佔山的線索,後來,他才明白了:自己連個介紹信都沒有帶,光憑口說,人家怎麼能隨便把秘密事情告訴一個不認識的人呢?於是,他很抱歉地笑笑說:「您把我反映的情況匯報給工作組吧,我走啦。」那位同志說:「您反映的情況對我們很有用。如果捉到了,有了口供,一定會通知你們的。」

蕭長春從派出所出來,想著得趕快辦事兒,趕快回去。他又擠進了百貨公司。

他隔著許多人,沿著櫃檯走著,觀看貨架子上的各種布匹。那些布匹的顏色和圖案,閃來閃去,真使他眼花繚亂。光棍漢子,對這些玩藝兒沒有多少興趣,就趕忙往旁邊擠,找到一個空地方,停在櫃檯跟前。這邊貨架子上的布匹只有黑、白、灰、藍四種頗色。他向售貨員問清一個老人和六歲男孩做一身便服所需要的布匹尺寸,便求售貨員代他選一種最結實的斜紋布買下了。接著,他又擠到另一個櫃檯,替馬連福媳婦稱了一斤紅糖;這是孫桂英早晨專門託他帶的。

這會兒,蕭長春把他急需要辦的事情全辦完了,別的事兒只能等消閒一下再說了。

他擠出人群,走到一個人少的小角落裡,心滿意足地往那兒一站,摟著拄在地下的扁擔,捲了一支煙,一邊抽著,一邊看熱鬧。他周圍的人都在活動,都在吵嚷。在工地、山村奔波了幾個月的莊稼人,偶爾來到這樣繁華的鬧市上,就像第一次進了北京城那麼新奇,那麼適意,又那麼忍不住地想這想那……

那一顆火熱的心,長了翅膀,飛起來了。

他想,過不了幾年,這個集市上就會有東山塢的肥牛壯羊出售,也會有東山塢的桃子、李子挑賣;說不定還會有東山塢的蘋果來增加這兒的光彩。那時候,社員們再趕集來,就不用挑著擔子,或者推著車子了,起碼有足夠的大膠皮車接送他們,說不定還有了汽車哪!嘿,到了那個日子,大家的生活該是多美呀!

他想,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會自然來到的,必須經過苦幹、實幹和長期、複雜的鬥爭;也只有經過鬥爭、通過實幹得到手的東西,才是美好的,才能美好的長久,永遠有光,永遠屬於勞動人民……

美妙的理想,灌注在這個莊稼人的血液裡了,時時刻刻不離身。他像每一個對生活和未來充滿信心的人一樣,隨時隨地都能夠吸收到鼓勵自己前進的力量。

一支煙抽完以後,他感到有點兒餓了。昨天晚上,因為忙著工作,回來又忙著鋸木頭,渾身勞累,僅僅吃了一碗稀粥就吃不下了;今天早晨,還沒有燒火,他就到溝北邊忙了一陣子,又隔著門跟要到工地去的馬連福說了幾句話;為了趕時間,早到集上辦了事兒,早些回村,只好空著肚子來了。

他隔著衣兜,摸了摸剩下的錢,打算到飯鋪裡吃上一頓便飯。

他扛起扁擔,挾著布卷兒,順著牆根兒走到附近的一個大眾飯館。

新開的門面,四壁粉刷的雪白髮光。三張紅漆方高桌,全滿著座兒。有的結伴,在一起吃著炒鮮豆角或者溜粉皮、燴豆腐,一邊「吱兒咂」地喝著酒,一邊無拘無束地大聲說笑,有的還紅著臉、伸著脖子爭吵。也有單行人,悶著頭喝著「愁酒」,或者狼吞虎嚥地啃著白麵饅頭;那些剛到的顧客,有的坐在位子上,悠閒地用筷子敲著桌子邊兒,有的著急地喊叫著服務員……

蕭長春站在門口外邊看看,沒有進去。他不習慣這裡邊的氣氛,也不想在這兒多耽誤工夫,就又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來。

鬧市的中心人更多。他好不容易才擠到一個人稀的地方。這兒正好有幾家賣零食的小攤子,賣的是沾著芝麻的火燒、炸油餅,還有老豆腐和羊下水湯。

他在一個滿是油膩的長條案子跟前坐下來,一邊望著那各種各樣的簡單而又便宜的食品,一邊盤算著吃些什麼,吃多少。立刻,他感到那甜的、辣的、韭菜花、豆腐鹵、芝麻醬等等混合香味兒,直撲鼻子,肚子裡邊也就更覺得餓了。

賣食物的肩上搭著抹布,手裡拿著小碟和筷子,笑吟吟地過來;扯下抹布,在蕭長春面前的案子上擦了一下,又把小碟和筷子擺上,問:「同志,吃點什麼?」

蕭長春還沒有拿定主意。這會兒他甚至想:好些日子沒有改善生活了,買一點油水大的東西吃。當他把手伸進衣兜裡,觸到那幾張軟軟的票子、硬硬的「蹦子」的時候,有兩個人影兒,跳到了他的眼前:一個是黃瘦臉的馬老四,捧著一隻沒油少米的野菜碗;另一個是圓臉的小石頭。……

賣食物的還在兜攬生意:「同志,來一碗下水湯,來一斤油餅?」

蕭長春又在那熟食上望了一眼,抱歉地笑笑說:「不吃了。」便站起身,扛著扁擔、挾著布卷兒,走開了。

他又往鬧市裡轉了。

遠道的人正在上集,人眾還有大大增加的趨勢。蕭長春朝前擠著,比剛才更難擠了,好不容易才擠到一個小土門樓跟前,朝裡邊看看,就直著走進去了。

這兒是韓百仲的妹子家。姑奶奶一上年紀,就不大走娘家了,平時也極少來往。

蕭長春朝裡喊:「老姨!」

出來一個年輕的小媳婦,穿的乾乾淨淨。她上下打量蕭長春,不認識,就問:「您是哪的客呀?」

蕭長春說:「我是東山塢的。」

小媳婦一聽是老親戚,馬上親熱地往屋裡讓:「您快屋裡坐。我婆婆到街上買東西去了,一會就回來。」

蕭長春說:「不啦。麻煩一下,有油瓶借我一個使,下集再捎回來。」

小媳婦連忙答應,從屋裡拿出一隻小油瓶,一邊遞給蕭長春,一邊說:「哪有到院子都不進屋的呢!」

蕭長春說:「我還得忙著趕回去,你告訴老姨,我姓蕭。」小媳婦一直把蕭長春送到大門外邊。

蕭長春又擠到供銷社,打了半斤花生油,剛接過油瓶子,一轉身,碰見了大灣供銷社的老會計。說了幾句家常話,就問:「老會計,您知道哪兒有賣小鳥籠子的嗎?」

老會計奇怪地笑著問:「喲呵,蕭支書還要養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