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一個人的身上,什麼東西是最有力量的呢?

不是高大的身軀、粗壯的四肢、健康的體魄,也不是年輕最相當的青春火氣。……

是被革命鬥爭鼓動起來的精神。

每個人身上的精神,是無形的,又是有形的;是摸不著的,又是摸得著的;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是微小的,又是偉大的。說來好像奧妙,其實一點兒也不奧妙。一個人身體裡蘊藏著的精神力量,一旦被崇高的理想、戰鬥的信心、獻身的志願鼓動起來的時候,可以使矮的變高,細的變粗,弱的變強;可以使沒生命的變得有生命,有生命的變得更加充沛;可以使年小的變成年大的,可以使年老的變得青春煥發,老頭子變成小夥子……

東山塢農業社的老貧農喜老頭,不就是這樣嗎?六年前,當他害了大病,躺在炕上的時候,好多人都說:「喜老頭完了。咱們等著鬧一塊孝布戴戴吧。」可是他沒完。他說:「這會兒就完,太早啦;共產黨領著咱們打開了天下,我還得坐幾年哪!」他果然從死亡裡奪回了生命。病是好了,可惜坐在炕上不能動。好多人又說:「喜老頭拖個病身子,癱在屋裡,這回罪算受上了。」可是他不這樣想。他說:「共產黨領著咱們翻了身,是讓咱們享福的,不是讓咱們活著受罪的!」他果然下了炕,從裡屋挪到外屋,又從外屋挪到院子,摸索這邊,整理那邊,栽這個,種那個,日子過得非常有情趣。人們見他惜花愛草,又說了:「這回喜老頭可要享晚福了。」可是他不這樣想。他說:「共產黨給咱們指的方向是搞社會主義,我要享的是大福,不是這個小福!」他漸漸地活躍起來了,在獅子院裡他做了許多他應當做的事情:他教育全院子的大人、孩子都聽黨的話,都愛社會主義,仇恨資本主義,他的工作成果又顯眼,又根子深,就是從獅子院走出一個小孩子,也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在東山塢這場劇烈、複雜的鬥爭波濤裡,他那全身的精神力量又被大大地鼓動起來了。他自覺地跨出了獅子院,跟黨員、積極分子們合成了一根擎天大柱!

你看他,過去到會場開會都得用人扶著才能走,這會兒,既不坐車,也不騎驢,遙遙二十里的柳鎮,竟被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

跑了六十多年的熟地方,他整整六年沒有來過了;這會兒,柳鎮用那豐富的物品、歡樂的人群、喧鬧的音響,迎接著這位老朋友的光臨。

用「人山人海」這個詞兒形容柳鎮的集市一點兒也不算誇張。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各種各樣的衣裳,拿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摻和在一起,揉成了一個整塊兒似的;你擠我,我擠你,推來擁去;身子瘦小靈巧的人沾了光,身體胖的,塊頭大,再笨重一點兒的,那可就倒霉了;不要說背著筐子、挑著擔子的人,不能從這條正街上通過,就是光挎著一個籃子,也得舉到頭頂上去。可以這樣說;如果這會兒來一陣子瓢潑大雨,保險濕不著地皮。

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被誰踩了一下子,或者撞了一下子,既不會吵鬧,也不會橫眉立眼兒,連理會都不理會。所有的人興致都是那麼高,碰見賣什麼的都想擠到跟前看一看,買與不買,總得開開眼。所有的結著伴的人都在大聲喊叫,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不喊叫他們就會失掉聯繫,不用最大的聲音,扒在耳朵邊說,也不用想聽清楚說什麼……

喜老頭被裹在人流裡,用不著邁步,全靠別人推著前進。他的心情也是快活的,可是又有一點兒焦急的感覺。蕭長春和韓百仲要是知道他專門為了「那件事」跑柳鎮,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可是,他不能不來;為了能夠脫身,他跟好幾個人都說了謊話,對老伴也只是說:「我散散步、鬆鬆心去,走到哪兒,累了,就回來。」為了能夠完成這件自己給自己的任務,他狠著心把焦克禮一個人扔在家裡開那個社員會……

那天晚上,馬小辮家裡突然吵架,馬小辮又忽然鑽到馬之悅的家裡,像一個大疙瘩繫在喜老頭的心上,他辦這件事兒,又辦那件事兒,想這樣的問題,又想那樣的問題,可是一直沒有把這件事兒忘到脖子後邊去。他敢肯定,馬之悅這伙子人一定得利用趕集來聚伙,馬志新要是真能來的話,不敢先回家,也得在這個地方跟馬之悅見見面兒,他得把這些人的來影去蹤都摸清楚,得掌握住這些人的步數……

老人家想:誰說我不能走,我這不是走到了嗎?一點兒也不累呀!他的心情快活極啦!

他又著急地在人流裡擠著,在人流裡找村裡的人,碰了好幾個,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好不容易才擠到回民食堂門口。他估計,馬之悅這幾個傢伙全是酒肉之交,準是又湊到這裡邊大吃大喝了;吃著、喝著,商量壞事兒。他的兩隻腳剛一邁進門坎子,又退回來了,心想:不能直沖沖地往裡闖,照了面,兩頭都不大方便。在門口蹓躂了兩趟,忽然想起,這食堂南邊靠著一條小衚衕,有一排窗子,從那邊可以看到裡邊的動靜。於是,他又繞過幾個賣食品的小攤子,繞到小衚衕,扒著窗戶,把每張桌子旁坐著的人,挨個兒看了一遍,一個熟人都沒有。

他從衚衕出來的時候想:也許這一次自己沒有估計對,馬之悅詭計多端,要是光找馬齋啦、彎彎繞啦,找個空子就辦了,不一定要到這個鬧市上來;要是馬志新真要來,東山塢有他的家,他又不會承認自己搞的是壞事兒,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奔村子,何必在這兒集合呢?……

喜老頭這麼一想,也就鬆了勁兒。算了,他們愛幹什麼幹什麼,等著瞧,看你們有多大本事!他走回衚衕口,心裡又一動。馬之悅這傢伙可是個老滑頭,什麼手腕兒都能使出來,還是應當小心一點兒。自己執行的這個任務,關係著整個鬥爭,一時片刻都不能鬆勁兒。於是,他又往南擠。經過酒店、飯鋪,他都設法朝裡看看,可是一個馬之悅的影子都沒有。一直擠到了南街口,靈機一動,他忽然想到那個很少有人去的小茶棚。

這邊人少了,他可以把腳步放快一點兒了,剛到那個修車鋪子門口,就來個急剎車。這下子可找到了,棚子裡邊坐著的禿頭頂,正是馬之悅,旁邊一個是馬齋,那一個只看到一個後背,看不到臉兒,是誰呢?他想:虧了自己沒有簡單急躁,要不然,這個大漏洞可小不了!

他又想:怎麼才能看清那個人是誰呢?對,從野地繞,繞到小茶棚子東邊那土崗子上,衝著臉,一下子就能看清楚那個人了。

他從修車鋪子和釘牲口掌的兩夾空穿到地裡,剛要轉彎兒,被一個人扯住了枴杖。

韓小樂扯著枴杖說:「哎呀,喜爺爺,您也趕集來了?」

喜老頭繃著臉說:「我就不興趕趟集嗎?」

韓小樂笑著說:「您準是有旁的事兒!」

喜老頭故意反問:「你幹什麼事兒來了?」

這兩天,韓小樂出進都背著布兜兒。兜裡裝著一把算盤,走到哪兒都帶著,有個空兒就撥拉。這會兒,當然也在手裡拿著哪!

小夥子說:「我來有個重要事兒……」

喜老頭很不高興地說:「什麼重要事兒?昨晚上我沒對你說嗎,克禮頭一天上任,你得幫幫他呀!」

韓小樂說:「家裡人挺多。這兒沒有——我是找馬之悅來的……」

喜老頭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了:「噢,這還可以。」

韓小樂說:「早起我去挑水,瞧見馬之悅在井沿上跟彎彎繞嘀咕,回來又瞧見馬鳳蘭跟馬齋在馬小辮的後門口嘁嘁喳喳,覺著沒好事兒,我就跟來了。到處沒找到馬之悅,就跟上彎彎繞了;他走哪兒,我跟到哪兒,準能跟到老窩去!」

喜老頭朝小夥子笑了:「你真有主意!」

韓小樂擺擺手:「您小點聲!」又朝西邊指指。

喜老頭朝西邊的十字路看一眼,只見彎彎繞跟一個正蹲在土坡上的莊稼人交頭接耳地小聲嘀咕,就說:「你不用急了,馬之悅就在那邊的小茶棚子裡……」

「真的,這條狐狸,真會找窩兒呀!」

「馬齋也在那兒,旁邊還有一個,沒看臉兒,我趕快去瞧瞧,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去吧……」

「你冒冒失失的幹什麼去呀?我去保險,你就在這兒看著他們吧。」老人轉過身去的時候,心想:這句話說得不太合乎分寸,年輕人成長的真快呀!

韓小樂又靠在牆邊站定,遠遠地盯著那邊人的動靜。那邊跟彎彎繞說話的人,也跟彎彎繞的年紀差不多,穿戴邋遢,卻是紅光滿面。他既不是東山塢的,也不是本鎮的,更不是帶著什麼煽風點火的任務來的,可是,他甘心情願盡義務,幫助右派們擴大「市場」,找縫兒下蛆,鑽空子引蟲。

他是彎彎繞的妹夫。這個反動富農比東山塢的馬齋還要「神通廣大」。他不是那種「土富農」,上京下津是極平常的事兒,因為在天津他有個閨女,在北京他有個兒子。他的反動思想的來源也跟馬齋不一樣,馬齋是多半來自他那反動階級分子的本能和五經四書上的一些陳腔濫調兒;他呢,除了具備這個特點之外,又能經常接受「新思潮」的影響,什麼國際國內的大事情,雖說都是一知半解的,肚子裡可裝著不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