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假日的第二天,正趕上柳鎮大集。這是麥收前的最後一個集日了,家家戶戶都有點事兒要辦,就是沒啥大事兒的人,也想著到集上轉轉,看看熱鬧。要不然,等到活兒一忙,哪還有工夫趕集呀!

擱在往日,焦克禮早就招呼上幾個伴兒,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地到街上逛逛了,眼下他可沒有這份閒心。昨個下午他接了馬連福的手續,已經是東山塢農業社第一隊的代理隊長了。

上任的第一天就趕集,像什麼話?再說,他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要安排,腦袋裡邊全堆滿了。

金黃金黃的棒子渣粥和碧綠碧綠的羊角蔥,全都擺在桌子上了,他沒有顧上吃,就先挨門挨戶下通知,讓趕集的人晚走一會兒,或者留下一個主事的人,參加生產隊的社員碰頭會,他一再跟人家聲明,會議很短,一見面一宣佈就散,各人幹各人的事兒,一點兒耽誤不了。

過去隊裡召集會,都是隊長站在高地方一喊一叫,來不來拉倒;新隊長上任第一天,就挨門挨戶地「請」,真顯得有點新鮮。

他走了一家又一家,通知到韓道滿家的時候,韓道滿剛從羊欄回來,正摘牆上的扁擔。

他問:「道滿,吃啦?」聲調十分和氣。

韓道滿說:「沒有,還沒有做哪。你找我,還是我爸爸呀?」

「找誰全行。吃過飯你們別全顛了,咱們要開個碰頭會,地點在溝裡,你們爺倆去一個。喂,你到哪兒挑水去呀!」

「澆菜。到小河裡挑方便。」

「正好,我求你個事兒,小河邊等等我。」

韓道滿到了河邊上,剛把兩桶水提上來,焦克禮也趕到了。

新隊長把身上那件髒了的小褂子一扒、一團,扔在河岸的草地上,隨後往水邊上一蹲,兩隻手扶著地,把身子朝下一趴,又把腦瓜子朝下一低,就扎到水裡去了。

韓道滿被他鬧的挺奇怪,忙問:「嗨,你這是要幹什麼呀?」

焦克禮搖著紮在河裡的腦袋,又用一隻手,往後腦勺上撩了幾把水。

韓道滿笑著說:「我當你要尋死哪!」

焦克禮從河水裡抬起腦瓜子,站起身,抖落著水,走到韓道滿跟前,說:「只有你才想這道子事兒!來來,我手濕,你自己掏吧,在左邊那個褲兜子裡。先生。錯了,哪邊是左呀!這回對啦。」

韓道滿當是讓他給掏手巾,伸手在褲兜裡摸著:「沒有哇!」

「誰說的,直碰我大腿,你硬說沒有。」

「就這刀子呀?」

「什麼呢!」

「你想讓我當兇手!」

「不,當理髮員。沒別的,給咱剃剃吧。」

「真怪。」

焦克禮盤起兩條大腿往草地上一坐,就把濕漉漉的腦袋伸過來,說:「別磨蹭,越快越好,咱們來個速成的!」

韓道滿掰開那把老式的剃頭刀子,弓起腿,在褲子上蹭了蹭刀刃子,又半蹲在焦克禮跟前,一手舉著刀子,一手扳著腦袋,這麼看,那麼瞧,皺皺眉頭說:「我的爺,這頭髮根子這麼硬,豬鬃似的……」

焦克禮歪過腦袋,橫著眼說:「哎,同志,別繞著罵人行不行呀!」

韓道滿說:「不是罵人,這頭髮又長又厚,好像氈子,我可從哪兒下刀子呀!」

「這麼大個腦袋,連下刀子地方都沒了?你割山柴割慣了吧?」

「我怕你疼的受不了。」

「不要緊。咱們一個忍著,一個狠著,就算剃了。」

於是,剃頭的人咬著牙,挨剃的咧著嘴,剃開了;只見那刀刃子在又黑又厚的頭髮叢中一拉,「卡嗤嗤」,頭頂上出現了一道子白皮;白過變青,青過又變紅。

韓道滿手軟了,停住手,察言觀色地小心問:「疼不疼呀?」

焦克禮晃晃腦袋,又聳了聳肩說:「挺舒坦。你就下傢伙吧。」

不一會的工夫,這位新任隊長帶著一個發亮的腦袋和幾道子往外滲著血珠的小口子,回家吃飯了。

正往桌子上端飯的玉珍嚇了一跳。「我的天,這是誰給你剃的呀?」

焦克禮笑著問:「你先說怎麼回事兒吧?」

媳婦說:「像個花皮大西瓜啦!」

焦克禮說:「花皮西瓜不是好吃嗎?」

坐在炕上喝粥的小妹妹喊著:「嫂子,瓜在哪兒,我吃。」

焦克禮把腦袋一伸,說:「這兒,啃吧。嘿,吃西瓜啦,沙瓤的,可口甜,五分錢一塊啦!再不買可沒有啦!」

端著鹹菜碗進來的媽媽笑著說:「唉,都娶媳婦大漢子又當隊長了,還像個三歲兩歲的孩子。」

放下豬食桶進來的弟弟說:「一點也不像個隊長樣。」

焦克禮說:「隊長什麼樣?你別忙,早晚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說著,看看全家人都在這兒,就一步邁上炕,「噯,趁著吃飯,咱們先開個家庭會怎麼樣啊?」

一家人圍著小炕桌坐下來,「絲絲」地喝著金黃金黃的棒子渣粥。

前天的團支部會開完以後,焦克禮覺著自己變了樣,從裡到外全變了;自己一變,就覺著家裡的氣氛也跟著起了變化。這個小夥子性子直爽而又心地坦白,對一些事情,想不通就說想不通,想的通就說想的通,從不含糊,什麼事情只要讓他想通了,他就熱起來,一竿子扎到底兒,不幹好了不罷休。對於當隊長這件事兒,這會兒是想通了,也熱起來了,決心就要幹起來;眼下他想的最多的問題,是怎麼幹好!

一碗粥喝進肚子裡以後,焦克禮抹了抹嘴,很鄭重地說:「我當了代理隊長。隊長就得像個隊長樣兒。」衝著弟弟問,「對吧?」接著說:「過去我這個身子是交給公家一半兒,留在家裡一半兒,從今天起,就要全交給公家了。你們都贊成吧?」

弟弟妹妹先喊:「贊成!」

焦克禮說:「我當隊長得像個隊長樣兒,你們呢,也得像個隊長家裡人那樣。要不然,我在外邊幹好事兒,你們拆我的台,幹壞事兒……」

這句話可傷眾了,沒等他說完,四張嘴加在一塊兒反駁他:「誰辦壞事了?你怎麼一開台就造謠哇?」

「你不當隊長,我們就辦壞事兒了?」

焦克禮連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當了隊長,跟過去當一個普通社員不一樣了,公事私事都得起模範作用,決不能像馬連福那個熊樣子。當那樣的隊長,要了我的命我也不幹!你們呢,也得起模範帶頭作用,處處都得走的正、行的端,讓人家口服心也服,不能讓人家說閒話,更不能讓別人抓住咱們的短處。這樣子,我在外邊說人家就能理直氣壯,腰板兒就能硬。你們說我這話有道理沒有?」

媽媽是當過十幾年「村幹部家屬」的人,她懂得兒子這番話的意義,也很贊成,就點頭附和說:「這話一點也不錯,是得這個樣子。」

焦克禮一見有人響應,就更神氣了:「好,好。別看媽上年紀了,比年紀輕的人還精明。媽,我先囑咐您幾句。」

媽媽笑著說:「你別順著竿兒往上爬了,先囑咐你媳婦吧,最要緊的是她。」

玉珍說:「我不用他囑咐,我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

焦克禮說:「光知道不行。嘴上說是空的,咱們得求實際。依我看,咱們家的每一個人都找一個學習目標,訂一個計劃。拿你來說吧,你的學習目標是百仲大嬸子,得學她那樣支持百仲大叔……」

玉珍說:「我比的了人家呀!」

焦克禮說:「怎麼比不了?你比百仲大嬸優越性可多啦!第一你年輕;第二你識字兒。不跟她學,你想跟孫桂英學呀?」

玉珍「呸」地朝他唾一口,紅著臉不理他了。

焦克禮又衝著弟弟說:「你呢,得學習韓小樂那樣。」

弟弟說:「我又不是團員。」

焦克禮說:「不是團員,你要向團員看齊嘛!你嫂子人家還不是團員呢,人家啥工作不先進!」

弟弟妹妹同時叫起來了:「喲,喲,當著人誇媳婦,沒羞,沒羞!」

焦克禮說:「『沒羞』什麼?隊長要堅持原則,賞罰嚴明,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們說對不對?」又衝著妹妹說:「你呢,這會兒好好唸書,將來好學習人家淑紅姐。」妹妹說:「我有人家淑紅姐個兒大呀!」

焦克禮「哈哈」地笑了:「又不是賣東西,讓你這兒比個兒來了!學習人家熱愛農村那份心。」

妹妹一歪腦袋說:「這還用你說。我長大了,還要當拖拉機手哪!」

弟弟說妹妹:「還當拖拉機手哪,天一黑連門都不敢出,拖拉機全是晚上耕地,你去哭鼻子吧。」

妹妹說弟弟:「你,你,你才哭鼻子!你想當電工,又問人家電燈使什麼油?丟人去吧!」

焦克禮攔住他們說:「看看,還沒有開台行動,先鬧內部不團結了。」又對媽媽:「媽,這回輪到您,沒意見了吧?」

媽媽說:「不用你囑咐,我什麼都知道。先頭做的不周到,往後周到點兒;不光是因為你當了隊長,從根上說,咱們家是貧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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