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太陽落山了,晚霞燒紅了半邊天。

焦淑紅跟蕭長春和韓百仲匯報完畢,高高興興地回到家,洗了洗手,就坐在後門坎子上,趁著這點空閒,又趕著縫做她那件心愛的東西——手榴彈袋子。她每天都要抽空做上幾針,今天要最後完工了。那袋子用的是天藍色的布,兩個並排的口袋,一條長長的背襻兒。精工細作,完全由著她自己的心意。接縫的地方是對針兒砌,沿著邊又來了一趟跳三針,背襻是線拉鎖,鎖成一榴不斷頭的盤腸;每個口袋上繡了一個大字,是金黃色的絲線,繡了一個「保」字,又繡了一個「衛」字。青春的智慧,編織著美妙的理想和神聖的獻身於事業的願望,都從她那手指間,一針一線地流露出來了。

在這雖然很短的日子裡,這個莊稼地的、念過中學的姑娘,漸漸地懂得了階級鬥爭的道理,也就深深地懂得了「保衛」這兩個字兒的意義,以及這兩個字兒裡邊包含的內容;而且隨著時間的增長、鬥爭的發展,她也就越懂越多。小時候。她舞動著霸王鞭,歡送過上前線的青年們。她端著熱呼呼的雞蛋,慰問過躺在擔架上的傷員;她跟著莊稼人的隊伍,站在大道上,迎接過風塵僕僕、從關外開過來的解放大軍。以後,她在報紙上讀過朝鮮前線的捷報,在文藝書籍裡、電影銀幕上,結識了趙一曼,劉胡蘭、董存瑞……

這一切,在她那純潔如白紙的心靈裡,激起過多少次愛慕和熱情!又流過多少次感動的眼淚!如今,在和平建設的日子裡,她同樣拿起了「保衛」者的武器;她感到,自己每天每時都戰鬥在新的戰場上,又在戰鬥中保衛著自己應當保衛的東西,增長著自己應當增長的本領……蕭長春在家門口說的那些話,喜老頭在花園般的小院子裡說的那些話,全都深深地印在姑娘的腦海裡了。

昨天的團支部會,更是她永遠難忘的。她覺著,從打回到家鄉,這一次團支部會議收穫最大。她從這裡邊又悟出一條道理:除了自己每時每刻都在戰鬥、保衛,都在增長本領之外,還要每時每刻注意克服自己應當克服的缺點;過去,她覺著自己一心一意地參加農村建設,已經滿不錯了,根本沒有想到身上還有什麼缺點,更沒有想到,這些缺點在不知不覺地影響著自己在鬥爭裡更快地提高和進步。

焦淑紅的兩隻手悠然自得地穿針、引線,她的心裡,也跟花絲線似的,一根根,一條條,全都抽動起來;也許是因為心情忽然輕鬆了、愉快了的關係吧,不知怎麼,又抽動了她跟蕭長春連著的那一條線。她想:為了自己的婚姻事兒,鬧得父母不安心,馬立本不死心,有的地方是自己的責任,有的地方又不是自己的責任;自己既然真正愛上了蕭長春,就應當乾脆地、大大方方地挑明白;這樣一來,所有的漏洞都堵上了,自己的心思也可以安定了,就可以一身輕鬆了,反正遲早是這麼一回事兒了,還捂著、蓋著幹什麼呀!明天趕集,跟蕭長春一道去,把事情說一定,回來再跟爸爸媽媽一說,就算沒問題了,往後再不會有這種事情糾纏了!……

像胭脂一般紅殷殷的晚霞,塗在姑娘的臉上、手上,也塗在她那舒暢的心坎上。當她縫完最後一針,咬斷了絲線,晚霞已經消退了,天空泛起灰黃的顏色。她捧著手榴彈袋子,翻來復去地端詳著,聽到媽媽和爸爸在屋子裡小聲地說話兒。

媽媽說:「又翻你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破紙片子幹什麼呀!那裡邊能有你的主意?」

爸爸說:「翻翻看嘛,倘若有呢!」

「人家馬老四不是讓你找找長春嗎?你就讓長春給拿拿主意,我看這比什麼都保險!」

「找誰拿主意,也得自己先想想。」

隨後,是翻紙片子的嘩嘩啦啦的聲音。

焦淑紅不知道爸爸媽媽又在嘀咕什麼事兒,正要站起身來,又被對門院子裡的響聲驚動了。

蕭長春把他這一天要處理的工作全處理完畢,這會兒回到家裡。

帶著柴草氣味的炊煙,在傍晚的街道上浮動著;從每個門口傳出來的好聞的飯菜香、刀勺響,還有收拾著幹水泥活的家什的撞擊聲,夾雜著孩子們的嬉鬧和姑娘們的歌唱……

院子裡沒有動靜。他也顧不上先到屋子裡看看,就直奔小柵欄門後邊,扒開一層腐爛的麥秸和泥土,搬出堆在底下的木頭,抱了一抱,放在挨門口的空場子上。土改那年,他家分了馬小辮祖墳上的幾棵大樹,伐倒之後,整材料蓋了眼下住的這三間土房子,截下來的枝枝杈杈,也沒捨得燒火,原想往後有了力量再翻蓋磚房的時候做些零材料用;擱的久了,風蝕和潮氣侵入,都有些糟朽了。

他又從屋裡摘下一把小鋸,順手提了一隻高腿的凳子放在木料的旁邊;把一根木料放在凳子上,抬起一隻腳踩住,拉開一個單腿上馬的架勢,兩手緊握據柄,就一拉一推地鋸起來了。

愉快的鋸木聲,有節奏地「卡卡嗤嗤、沙沙拉拉」地響起了。在這平靜的夏天傍晚,顯得十分動聽;鋸末子紛紛揚揚,像小雪花似的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把他站在地下的那隻腳埋住。焦淑紅聽到了鋸木聲,身不由己地朝院子裡邁了一步,站在石榴樹下,一隻手扶著樹身,翹起腳後跟,眼光越過兩道矮矮的土牆,朝對門的院子裡看著。

北方鄉村的傍晚,當晚霞消退之後,天地間就變成了銀灰色。乳白的炊煙和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像是給牆頭、屋脊、樹頂和街口都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玻璃紙;使它們變得若隱若現,飄飄蕩蕩,很有幾分奇妙的氣氛。小檬蟲開始活躍,成團地嗡嗡飛旋,布穀鳥在河邊的樹林子裡,用啞了的嗓子鳴叫著,又不知道受了什麼驚動,拖著聲音,朝遠處飛去……

焦椒紅看到對面的院子裡一個結實的脊梁背。那脊梁背微微地朝下彎伏,隨著鋸木聲一高一低,那動作又熟練又輕鬆。她想走過去,幫著蕭長春拉拉鋸,或是扶扶木頭,又被南屋的聲音吸引住了。

媽媽說:「馬主任總不會有太壞的心眼兒吧?」

爸爸說:「這就難說了。這一程子,我看著他,總顯著有點不正經。從馬老四的口氣聽,這裡邊好像不是這麼簡單。到底怎麼回事兒,他沒說。」

「他不是還在黨裡邊嗎?去年換了他的支書,沒開除他的黨呀!」

「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讓馬老四這麼一說,我又糊塗了……」

「馬老四又不是黨裡人,他懂啥!」

「可別這麼看。人家是貧農,有窮人的骨頭窮人的心田,比咱們可強。人家眼光亮呀!」

「不管怎麼著吧,咱們礙著馬主任啥了,他跟咱作哪家子對頭呀?」

「我也說不清楚了。馬老四猜疑的有道理,他忽然一下子有了熱心腸,要給淑紅當媒人,這裡邊許有文章……」

焦淑紅聽到這兒,心裡打個沉,暗想:馬立本這個可惡傢伙,又搬馬之悅這個門子了,真不要臉哪!馬之悅跟馬立本是穿著一條褲子的人,他給馬立本在這種事兒上使點勁,拉的更緊點兒,倒是自然的。他怎麼跟爸爸說的呢?爸爸又怎麼回答他的呢?要是能夠嗆他幾句才好;就怕爸爸跟馬之悅還拉不開臉來。爸爸不瞭解馬之悅,當然不會用階級鬥爭的眼光看問題了,對這個「老幹部」還迷信著哪。

正在姑娘想著心事的時候,街上響起了突突的腳步聲。蕭老大嘴裡叼著長桿旱煙袋,邁著歡快的步子,走進了他家的柵欄門。

他從焦二菊家來,又在大廟轉了個圈子。這一天他一直忙在菜園子裡,上午施肥,下午澆水。要收麥子了,社員們要改善生活了,得把青菜催催,好供給社員們吃用。做熱了飯,他就到處找兒子。這會兒,他停在兒子跟前,說:「呵,你在家呀,我還到處找你哪!」

蕭長春抬一抬頭說:「我也剛回來。您找我有事兒?」

蕭老大想說什麼,又吞住了,把煙袋磕打了,往腰帶土一別,說:「放到地上,我跟你拉著鋸吧。」

蕭長春依舊是一邊鋸著一邊說:「您歇著吧,我一個人行。小石頭呢?」

蕭老大說:「淘了一天,端著飯碗就抬不動眼皮了。我讓他睡了。」

蕭長春說:「我想賣了木頭,給你們爺倆扯點布,做兩件衣服穿。」

蕭老大說:「別給我扯了,我穿什麼不行。你自己鬧上一件吧,出門開會,整齊一些好。」

蕭長春說:「我還有穿的。那幾件汗衫,求淑紅給補補,滿能對付一個夏天。等錢有了富餘再講究吧。您還要什麼東西,明天我趕集去,順便給您買來。」

蕭老大說:「錢不多,買什麼呀,算啦。」

蕭長春說:「錢怎麼少,您也別為難著。您放寬心,我有辦法。」

蕭老大說:「我看你的辦法也多不了!借給社裡的錢,能拿回來嗎?」

蕭長春說:「拿不回來。明天兩個隊都要添買蓆子、家什,還挺緊哪!」

蕭老大又問:「借咱錢那幾戶,也還不了吧?」

蕭長春說:「您還指望要賬哪?他們都是困難戶,借的時候,就是送了,還也不要,咱們比他們好對付。」

蕭老大笑了:「瞧瞧,我說你辦法不多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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