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東山塢農業社決定放假三天。放了假,村子裡反而顯得更加繁忙:人們都趕著料理家務,準備一撲心地投入收穫小麥的戰鬥。

大街小巷都很熱鬧。修房的,補牆的,搭炕的,壘圈的,一兩個人可以伸手搞的土木工程,都動起來了。女人們有女人們的事兒。她們趁此機會,打開箱子、櫃子,拿出熨得平平整整的衣裳,穿戴起來,挎著籃子,帶著孩子,騎著毛驢,或者步行,走娘家、看姐妹們去了。她們從那些挑水、和泥的男人跟前走過,給自己的丈夫留下鑰匙,留下幾句貼心話兒。

丈夫們都用一種矜持的、多情的眼光送她們走遠。

不當家不理事的年輕人,既不熱心家裡的小小的建設事業,也沒興趣履行世俗的禮節,除了有特殊工作的和硬被父母扣留下走不開的,全都按著自己的心思痛快地玩耍。農活忙起來之後,很少見到有人打撲克和下老虎棋,這會兒也在街頭巷尾、門道裡和樹蔭下活躍起來了。爭吵聲和歡笑聲此起彼落。勤快的老人瞪他們幾眼,罵他們幾句,全都不會影響他們的興致。甚至是根本沒有看見,也沒有往耳朵裡聽。他們在忙著玩,顧不上別的事兒了!

馬之悅兩口子,也在為他們的目標,苦心地忙碌著。

昨天幹部會上突然提出了調整幹部的事兒,使得馬之悅更加肯定了馬志新那封信上的消息。他甚至覺得,這是蕭長春作最後掙扎的一種手段。讓焦克禮當隊長的事兒,像是紮了他一針,撤換馬立本又像砍了他一刀子。他根本就沒有把韓小樂放在眼裡,焦淑紅倒是一個敵手。現在應該怎麼辦呢?他想來想去,決定四條管子一齊下:第一條管子還是得打擊蕭長春這條根子,設法讓他沒有心思再抓這種事兒;第二條是鏟走焦淑紅,把韓小樂孤立起來;第三條是找鄉長李世丹撐腰,求他止住這場「清洗」;第四條是把馬志新傳來的消息散佈出去,讓那伙子中農反對焦克禮、韓小樂上台……他想:這四條管子不論哪一條通了,都能夠達到目的。

馬之悅經過一番苦思苦想,漸漸地沉著起來了,還是照舊地說,照舊地笑,照舊地指手劃腳,在別人面前,設法表現他的工作挺「積極」。為了不影響「士氣」,撤會計那件事兒,他既沒有跟馬立本說,也沒有跟馬鳳蘭透,所以大夥兒還是滿有信心地奔波著。

溝北來了個焊洋鐵壺的,把攤子擺在坎子邊上的小槐樹下,叮叮噹噹的敲打聲,招來了一群孩子,也把馬鳳蘭招來了。她從家裡找出一隻破臉盆兒,讓焊壺的人給她換個底兒,就兩手抱著肩,靠在小槐樹上等候;身子在這兒,兩隻眼睛卻盯著孫桂英家的門口,心裡邊想著主意,臉盆修完了,她還不走。這個耐心的獵人,正守著她的獵獲物哪!

大灣供銷社一個下鄉賣貨的小車子,停在溝裡的石碾子旁邊了。業務員手搖著那個貨郎鼓「叮鈴鈴,叮鈴鈴」地一響,那些做針線、哄孩子的閨女、媳婦們,立刻就你呼我叫,成群結伴地圍過來了。

坐在家裡替男人打點行裝的孫桂英,也被這聲音驚動。她把幾件要洗的衣裳往盆子裡一按,端著就朝外跑。到了小貨車子跟前,把盆子往地下一放,又動手,又動嘴;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問這多少錢,問那什麼價;拿過來,放過去,又是品評,又是比較,鬧了半天,一個小子兒的東西也沒買,她卻心滿意足地端起盆子,要到河邊洗衣裳。

蕭長春從對面走過來了,臉上和腳步都帶著輕鬆、自在的神氣;打從工地上回來,人們很少見他這樣安定過。昨天晚上的貧下中農代表會開得非常成功,總結了過去的工作,制定了今後的計劃,通過了代理隊長和撤換會計的事兒;剛才他又跟韓百仲碰了下頭,把該決定的事兒決定下來,打算下午找三個團支委瞭解一下昨天下午團支部擴大會的情況,就要準備明天趕集的事兒了。在家裡,他聽說供銷社那位年輕的業務員下鄉來送貨,心裡很高興,就趕忙跑來,想幫幫忙,再問問帶沒帶著小農具和避暑的藥物,像仁丹、十滴水之類的東西,以便買些,留給社員在收麥子時候用。

孫桂英從來不肯放過跟蕭長春說幾句話的機會,見他迎面來了,趕忙停住步,又收斂了輕浮的嘻笑,作出一種磊落大方而又很親熱的樣子,說:「大兄弟,這程予可把你累得夠嗆,該休息幾天了。」

蕭長春說:「有休息的日子,等收完麥子,咬上烙餅。怎麼著,聽說你願意連福走了?」

孫桂英抿著嘴笑笑:「我壓根也沒有拉著他呀!」

蕭長春說:「那好嘛!一會兒我去看看連福,問問他還有什麼事兒。」

孫桂英說:「好,好,晚飯你就到我那兒吃去吧。」

蕭長春沒有跟她閒扯下去,就走到貨郎擔子跟前,跟年輕的業務員打招呼。

孫桂英也跟在後邊,沒話找話說:「大兄弟你瞧,新社會真是樣樣好,供銷社的同志都把東西送上門口了。你看看那條毛巾,成色、花樣多漂亮啊!等到打場的時候,蒙在頭上,嗨……」她一伸手,從貨郎擔上扯過一條蔥綠地、兩頭印著兩枝梅花的毛巾,在自己的身上、頭上,比比試試,朝圍著的人得意地笑著,「我想買一條,一捉摸,算了。我這腦袋要蒙上它,又該有人說閒話兒了,又該說我光想打扮了。打扮有什麼不好,人沒有不愛美的,大兄弟你說對吧?你這支書反對不反對打扮?」

蕭長春一邊問業務員喝水不,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情沒有,一邊在挑子上尋找他要買的東西,聽到孫桂英這麼問,就笑笑回答說:「我們不主張總是講究打扮,也不反對打扮。話說回來,人美不美不在打扮,也不在外表,心眼好,勞動好,愛社會主義,穿戴再破爛,再樸素,也是最美的。你們孩子他爺爺,就是這樣美的人。我說的是閒話兒,該買你還是買,買一條手巾用,也不是什麼多餘的事兒。」

旁邊有人插言說:「對啦,蕭支書說的話,句句在理。大夥兒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嘛,往後,別說毛巾,還要買真絲的,透明紗的哪!」

插言的人是馬鳳蘭。原來她旱就釘著梢;假裝在貨車子跟前圍著,幫一個小姑娘挑花絲線,耳朵伸著,眼睛斜著,專門聽話音,看風向,想主意,找空子。

蕭長春沒有答理她,就問業務員帶沒帶小農具和避暑藥物。

業務員馬上給他找出來了:「您選吧,要多少?」

蕭長春一看挺滿意,就說:「稍等一下,我到辦公室取點錢來。」

孫桂英見蕭長春要走,趕快叮嚀一句:「大兄弟,晚上你可一定去呀!」

蕭長春說:「就怕又有會。要是不開會,我就去看看他。」又說,「明天連福走了,你也不用惦著,那邊住的吃的,都不差;家裡呢,不管有什麼事兒辦不了,你就跟我們幹部說,怎麼著也不會讓你們娘倆為難著。農業社員是一家人嘛!」

孫桂英覺著支書這些話知情知理,又特別親切,心裡邊舒服極啦!就說:「天底下真沒有比大兄弟再好的人了。不用說真能做到,你這話到了,心到了,我也就領了情。反正往後少麻煩不了你呀!」

蕭長春離開貨郎擔,急急忙忙地奔辦公室了。

孫桂英兩手摸著盆沿兒,兩眼望著蕭長春走遠的背影兒,好久都沒有動一動。這女人有個毛病;喜歡誰,放個屁也是香的,討厭誰,出氣也是臭的;對別人的話信不信、聽不聽的標準沒有一定準稿子,全憑著對這個人喜歡還是討厭來定。她喜歡蕭長春,也尊敬蕭長春;蕭長春渾身上下都中看,蕭長春的話兒句句都入耳。她把人家剛才說的那幾句話掂了掂,瞧瞧自己這身打扮,覺著實在有點兒刺眼。支書說的對,人美不美不在打扮;支書待見的是好思想的人;過去連福落後,自己也總是往後坐坡,見了面,支書就冷冷淡淡,從打連福一轉彎兒,自己也往前靠了,多會兒見了,都是熱熱呼呼的……

站在她背後的馬鳳蘭,不住地拿眼瞄著她,心裡邊也是樂的不得了:「啪」地在孫桂英的後背上拍了一下說:「嗨,眼珠兒掉出來了!」

孫桂英被她嚇了一跳,也回敬了一巴掌:「死貨!」

馬鳳蘭鄭重地說:「你礁,人家支書多會心疼人。」

孫桂英說:「人家才像個支書的樣子,自己的事兒全不掛心上,給社員想的滿周到,這樣的支書能沒人敬著?能沒人擁護?能不把農業社搞出花來呀!」

馬鳳蘭說:「我看他對你倒是特別地體貼,跟對別人兩股子勁兒!」

孫桂英又揚起手,可是沒有打下去,眉毛一挑,抿嘴一笑,說:「農業社是一家嘛!」

馬鳳蘭拍著手說:「對,對,你們並成一家子、兩口子,倒也不賴!」

孫桂英扭住馬鳳蘭胳膊上的肥肉:「不要臉皮的東西,你還敢胡說不?啊?」

馬鳳蘭一邊「哎喲」著,一邊躲閃,說:「十冬臘月生的,怎麼凍(動)手凍(動)腳的?我又不是蕭支書那麼漂亮的小夥子,又不像蕭支書那麼多情多意,你可勾搭我幹什麼呀!」

孫桂英放下手裡的盆子,舉起兩隻大巴掌,橫眉立目,好像要吃人。

馬鳳蘭見孫桂英又要動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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