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馬立本這會兒已經梳洗完畢,又吃過了早飯,正隔著院子中間的寨子呼喚他的小弟弟:「小臣,小臣!」

小臣背著書包,嚼著餅子,從屋裡出來,衝著哥哥翻白著眼睛問:「叫我幹什麼呀?」

馬立本說:「你去找找馬主任,讓他到咱家來一趟……」

小臣說:「你自己不會去呀!」

馬立本剛想說:「我這會兒急著往他那兒跑不方便,」又忙改口說:「我肚子有點疼,走不動道兒。你快去吧!」

小臣一撥楞腦袋:「我不去!」

馬立本一瞪眼:「你敢不聽話?」

「你跟我們又不是一家子,你管得著我呀?」

「我過去揍你一頓!」

媽媽跟出來了,推著小兒子說:「沒出息,不能這樣跟哥哥說話;怎麼不是一家子了!」

小臣又一晃腦袋:「哼,我跟你們也不是一家子!老師說了,你們是富農,我是新中國的兒童!」

馬立本踢開那糟朽的寨子,躥過來了。

小臣一邊朝街上跑,一邊回頭跟哥哥挑戰:「打不著,打不著,白搭!」

馬立本氣的直跺腳。

媽媽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這算什麼世道,奶毛還沒乾的小孩子,都要跟爹媽劃什麼界限!」

馬立本又發狠地在那倒了一溜兒的秫秸上踩了幾腳:「界限、界限!什麼他媽的界限!」

媽媽拉著他說:「算了,還是留它幾天吧。等我給你看看馬主任去。」

馬立本見媽媽走出去了,兩隻手插在褲子兜裡,在小院子裡轉開了圈兒。

六指馬齋揉著兩隻雞屁眼似的紅眼兒,咳嗽著,從西廂屋出來,臉上帶著高興的神氣。

昨天夜裡,馬立本從馬之悅家回來,就把馬志新傳來的好消息告訴他了,樂得他在炕上直拍屁股。在這個念過五經四書的富農看來,「大學生」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特別是馬志新,上通天,下通地,更加不簡單。有大學問的人,就有大見識,有大見識的人,對國家事態就一定看得明瞭,看得準;信上說的那一套,保險是實在的。況且,有大見識的人,辦事兒就想得周到,才敢辦大事兒;敢辦大事兒的人,才有大出息。馬志新將來說不定是一個什麼大人物哪!於是,他不光為就要到來的那場大變革高興,也為馬志新要回到東山塢高興。

馬志新是他的「乘龍佳婿」,事情辦得好壞,從哪一方面講,都直接關係著他和他一家人的前程,他得設法兒從旁協助馬志新把這件大事情搞成功。怎麼協助,又怎麼行動,他想了好多道道兒,最後他想到他的閨女。閨女今年高中畢業,也要上大學了,也將要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可是,這丫頭這幾年跟他這個爸爸關係不太親近,那中學離這兒只有三十里路,不要說星期日什麼的不肯回家來探望探望雙親,連麥假、秋假也是在學校裡住,不知道是學校裡給她什麼限制了,還是家裡人得罪了她。眼下又要放麥收假,偏巧馬志新要回村,要是把閨女接回來,一方面可以使家人團聚,也可以讓她跟馬志新共謀大計。而閨女上初中跑校那會兒,一直在村裡當夜間民校的義務教員,村裡的好多人都是她的學生,連溝南邊的一些人都喜歡她,也都信任她;她要是幫著馬志新說幾句話兒,那可頂用了。主意打定,就來找兒子商量。

「立本,明天社裡放假了,去看看你妹妹吧。」

馬立本陰沉著臉說:「還看我妹妹哪,連我自己這齣戲還不知道怎麼唱哪!」

馬齋也看出兒子的臉色不好,當是這個沒有主見的人又犯了「常後悔」的毛病,就點撥他說:「腦袋又轉開軸兒了?唉,要不我說,沒有大學問的人不行嘛!你還怕啥?還想捧著那碗燙手的饅粥喝!馬志新信上說得明明白白,你就跟他們走,往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馬立本說:「往後的日子好過,眼下的日子可怎麼過?」

馬齋說:「忍幾天嘛!」

馬立本說:「人家讓我忍嗎?看樣子,要查我的賬!」

馬齋嚇了一跳,連忙推著兒子:「快,快,快到那邊院子裡去吧,快過去吧!」

馬立本從他踢倒的寨子豁兒過去了。

馬齋扶著倒下的秫秸,小聲地問兒子:「到底又出了什麼事兒呀?」

馬立本也跟著扶秫秸,回答說:「早起,韓百仲就堵我的被窩來了。」

於是,這父子倆一邊編排著他們的「界限」,一邊說著話兒,又一邊發起愁來。

馬之悅挑著一副筐子走進門樓。他是被馬立本媽從半路上攔住的。

馬齋苦笑著問:「馬主任,大清早挑筐子幹什麼呀?」

馬之悅的臉上帶著輕鬆而又安詳的神氣,說:「挑泥呀!明天全社放假,今兒個得搶著把它挑完哪!」

「您真不簡單呀!」

「快收拾一下也去吧。越是『這樣』越得好好幹哪!」

馬立本說:「您過這邊來,我跟您說個事兒。」

馬之悅看馬立本一眼,問了聲:「什麼事兒呀?」就要從那個還沒有完全編好的「界限」豁口跨過去。

馬齋急忙攔住他,陪著笑臉兒,指了指大門口。

馬立本說:「您還是繞幾步吧。」

馬之悅搖搖頭說:「對啦,要不然,往後就繞不著了。」

馬立本把馬之悅迎到窗前,把韓百仲找他的事兒,這般如此地說了一遍。

馬之悅聽了,根本無動於衷,見馬立本急得直搓手,反而輕輕地一笑說:「唉,我看你是疑神疑鬼!」

「真的,他一定讓我過晌把單子拉出來!」

「拉就拉吧!」

「我怕一拉就沒頭兒了。」

「我說立本,你怎麼這樣淺呀!這麼一點兒深沉勁兒都沒有,將來怎麼辦大事兒呀?」

「不是深淺的事兒,一拉就不得了啦……」

「比方說,公安局、法院來幾個人,往你跟前一站,說:馬上交代賬目裡的問題!你怎麼著?怕是要跪到地下了吧?行了,那你就歪垮一齊來,伸著脖子讓人家割吧。真不成事。應當把胸脯子一挺:這人乾淨如水,兩袖清風,怕你何來!交代就交代!這一來,就把他們嚇住了,他們的信心就得動搖了。對這種事兒,硬來硬抗,軟來軟磨,就是到了只有韭菜葉兒那麼寬的路,也決不把胸脯子彎下來。這才是有作有為的大丈夫,懂嗎?」

這一番話,這一股子「大丈夫」的氣概,把馬立本給穩住了,可是他還有一點兒轉不過彎兒來,試試探探地說:「話是這麼講,我一定能這樣做,可是,比方說,萬一挺不住呢?」

馬之悅一擺手說:「沒有什麼挺不住的。」

馬立本說:「我看韓百仲是聞出什麼味兒來了!」

馬之悅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別高抬他了,他有那麼高的水平呀?你就是把東西塞到他的鼻子底下去,他也聞不出什麼味道來。依我看哪,準是哪個烈屬聽說要放假了,要置買東西,又逼韓百仲要錢,他沒有轍了,找你給對付幾個;他這人腦袋簡單,只會直著瞧,不會橫著看的笨蛋,決不會從這點小事兒上想到別的!」

馬立本這才稍微地安定下來,又問:「您說,我給他拉單子不呢?」

馬之悅說:「他讓你拉,你就給他拉唄,這還不是方便的事兒呀!不過,能推脫,就先推脫一下,推到馬連福上工地走了,事情更好辦了。萬一推不脫,你那筆幹什麼使的,嘴乾什麼用的?東牆先拆塊磚,西牆再揭片瓦,左右一摻,賬本子那事兒,不要說他韓百仲,連蕭長春算上,也能讓他騰雲駕霧。」

馬立本聽著,不住地點著頭,心裡立刻打開了兩扇門兒。他怎能不對這位神通廣大的領導五體投地呢?他忍不住地笑了:「對,我上午騎您的車子去理理髮,晚一點兒回來,就能推到明天。明天馬連福總該走了吧?」

馬之悅又隔著寨子安頓馬齋幾句,就離開這兒奔金泉河邊來了。

這邊的勞動場面更加火熱了。兩個隊的社員差不多全都參加了挖泥、挑泥的活動,擠成了人疙瘩。人馬這麼齊全,在東山塢說來,過去是不常見的。特別是一隊有幾個富裕中農,出工的時候,隊長得把嗓子喊啞,這個說腿疼,那個叫肚子痛,這個要回娘家,那個要接閨女,使什麼法兒也找不齊,另外,就是找來的,也得有一幫子人遲到早退。

火熱的勞動,齊全的人馬,是因為鬥爭勝利的結果。有的人是白覺來的,有的是自願來的,有的是被這熱火勁兒吸引來的,有的是被形勢逼著來的。有的是為多給集體貢獻一點力量,有的是為多積糞肥,好多打糧食,過好日子;有的是為了表現一下自己,有的則是願意今天結束這件工作,免得明天放假了讓他加班,耽誤私事……不論因為什麼心思支配著到這兒來勞動的,都跟勝利的鬥爭形勢沾著邊兒,都挺賣勁兒。

正在坑邊上專管裝筐的韓百安第一個瞧見了走過來的馬之悅,笑臉相迎,又挺親近地打招呼:「馬主任也來了?」

馬之悅把筐子往韓百安跟前一放,說:「這兩天工作少一點兒,得抓空兒多幹點兒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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